新香 旧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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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文/王太生散文

我口中滋味寡淡,春天里想找一个人到山中问茶。朋友说,好啊、好啊,要喝就喝明前谷雨茶。

几撮嫩芽,如雀舌,在清水里绽开,是重生,也是复苏。这是一年开始时的新香。刚采制的春茶,芽叶肥硕、颜色翠绿、滋味鲜活。

我坐在江南茶坞的一座木亭里呷新茶,外面下着细细密密的雨,风摆细柳,茶是清新的,心情是湿润的。

遇新香,要脚步舒缓,不疾不徐。有一年,于层峦叠翠的皖南山中遇一老者,提半旧竹篮,坐在石阶上卖野茶。这茶野在哪儿?大概是山中零星天然生长的茶。茶叶的品相看上去不算好,但有普通绿茶的一层茸毛,叶片肥厚、叶纹疏朗,卷曲着,一副清纯模样,细闻,有一股空山鸟语的幽香。

新米烹饭有新香。“香粳炊熟泰州红,苣甲莼丝放箸空”,陆游在《对食戏作》一诗中提到的“泰州红”,是我家乡过去的晚稻品种。

可以想象,从前的稻,脱去糠皮,变成白花花、颗粒晶莹的米,被人用竹箩装好,颤悠悠地从磨坊担回家。用一口大铁锅,煮一锅粥,一家老小,白须老者、盘髻妇人、垂髫小儿,围桌而坐,吃得风生水起。

每一个季节都有它的新香,这种新鲜香气总是让人迷恋。

据说,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每次回常德公寓,路过栗子铺,总要放慢脚步,细细听师傅操着长柄铁铲炒栗子的嚓嚓声,深深嗅那桂花糖和沙子混合散发的新香。

雨中闻桂,新香沁脾。一岁清秋,桂花散发最浓郁的香气。桂花年年开,我年年闻香,年年欣喜。有时闲想,如果住平房,有一院,定会植桂树,年年都能早早地品味桂花的新香。到了闲庭桂子落,一岁新香也就无从挽留。

新香是这一年的香,隔年便是旧味。新香令人欣喜,旧味使人留恋,光阴叫人惆怅。

老家具有旧味。老家具卯榫相接,有独特的树脂清香。我在古镇的一所民宅里,见到一张雕花大床,隔着时光,有一种特殊的木头和腐湿味道混合的气息。一只包浆沉寂的小木凳,不知什么人坐过,小木凳还在,被遗忘在屋子的一角,它是有味道的——旧木料的味道,它在时光里微微呼吸。

旧饮食有旧味。宋代洪林的《山家清供》,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古人的菜谱满是旧味。在旧味里寻味,我尤其喜欢袁枚提到的“捶鸡”,捶得噼噼啪啪,满屋回声,然后上笼去蒸。这是古人做菜的态度,嘈嘈切切,透着心情。据说此菜肉质鲜嫩、松软可口、余味缭绕。

其实,旧味并不过时,照样合现代人的胃口,而且没有鸡精等人工添加的东西。

醋是旧味。用新粮酿制一缸醋,新粮发酵时在一口大陶缸里咕噜响。醋放置时间越久,味儿越香,所以才有了江南的镇江香醋和山西的老陈醋。由于离得远,高粱、大麦、豌豆酿造的山西老陈醋,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用得少,做菜、蘸料都用镇江香醋。镇江香醋就像江南旧事,三国东吴孙权、白娘子水漫金山,还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历久弥香。

线装书有旧味。线装书纸页泛黄,储存下来的是唐朝的旧味、宋朝的旧味、元朝的旧味、明朝的旧味、清朝的旧味……一只喜欢寻味的小虫从纸页上爬过,小虫身上满是旧味。旧味有时候是迷人的,里面有老醍醐、故风景、旧意境……

一个个人物呼之欲出,一段段曲折的旧故事唯美、动人——旧事如尘,旧味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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