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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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文/米丽宏散文

立冬以后,寒意渐渐弥漫,院里的葡萄,只剩一架瘦骨了。前段时间,我天天早起扫叶子,一天一小车,推到门外大路边,等清洁工用大车拉走。

每次推叶子到路边,我就看到两排行道树在急赶着落叶。下落的叶子,缓缓把一个清凉世界拉到我面前。我恍惚觉得,以我脚下为原点,城里,城外,老家,远方,满世界都正在被落叶一层一层覆盖起来。

叶子,当是树的锦绣小梦,落一片,就等于梦销一角,落一片,树就会清醒一点。等叶子全部落光,树便修炼成了无挂碍的模样。

至此,树已活成一把骨。生命的轮廓、章法和节奏,明明白白呈现出来,连岁月雕刻的纹理、节点、疤痕也呈现出来,连枝条细微的希望和走向也呈现出来。

冬天的树林,就这样,有了一种清健磊落之风。

小城城郊水南寺村外,有一片白杨林。白杨林的落叶照片,最近在朋友圈传得厉害。禁不住诱惑,我下班后专程跑到林子里去看,落叶竟比春花还令人震撼。树上一枚叶子也不剩,空空的枝子,齐刷刷一律向上,显出一群白杨万众一心的决绝之意。夕阳红蒙蒙的,涂抹着灰白的枝丫,暖,但暖得忧伤。

白杨树落叶落得小心翼翼,一枚一枚地往下飘,却禁不住北风的狂躁,北风将全部叶子统统折一下,厚厚地铺在地上。白杨树不计较北风的大手大脚,竟卸下负重似的,意气昂扬。这使它们看起来很年轻。

走在落叶上,暄暄的,像跋涉在印象派明黄的画布上。想起苏曼殊,那个和尚曾以诗邀友:“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一次晤面,被他铺垫得如此豪华。在我面前这一尺深的落叶上打坐,想必能悟出更明净的佛理。

冬天的树,有一种像老人,是山里的柿子树。它们的枝丫虬曲、黑筋鼓突,像性子不好的人在发怒,指挥着枝子,东一下、西一下。它们开裂的树皮,如古时的活字板块,一枚枚排成光阴的无字书,字里行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我还见过,一棵长在垭口风道里的柿树,所有的枝丫一律折向西北,像一面在风中被凝固的旗。

落完叶子的槐树,比老柿子树温顺得多,大枝小枝密集交错,共同撑出一个硕大的扇形。黄昏的太阳,从背后照过,透来绯色的光,真像一把硕大的雕镂木折扇。可是,谁能扇动它呢,唯有北风。

老家屋后有棵香椿树,乌黑的主干,光溜溜苍灰的小枝,都果断地曲折成一种铁骨铮铮的态势,好像将军万里归来,未解甲胄,又像杜甫后期的诗歌,气象峥嵘。不过,等来年春天,香椿芽嫩嘴拙舌地笑春风,你会发现,硬汉慈爱地纵容着它们,内心满满的都是柔情。

春萌夏旺,秋枯冬藏。冬天的树,隐掉了招摇与浮华,呈现出最简单最磊落的本相,只担一个“枯”字,在这枯中,继续另一种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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