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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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8文/章乐飞散文

香味,是天地间最纯的味道,是人间至味。其中的多少香味让人喜形于色、念念不忘、魂不守舍,恐怕谁也数不清,道不明了。

比喻酱香,总是在我心头萌动,隐隐约约地长出颀长的叶片来,待你细瞧,又忽隐忽现,难见真切。

仲秋的季节,草木似长途跋涉的老人,气喘吁吁地站立在那儿吐吐气、养养神了;初春种植的瓜果蔬菜也没了生气,渐渐萎缩。尝尽秋实的味蕾已经弥合,寡淡的唾液又在舌尖上滋生。在萧瑟的秋风里,在肃杀而宁静的院落里,几张稚气的脸蛋,翕动着鼻翼,嘬咂着嘴巴,一双明晃晃、骨碌碌闪动的眼珠子,牵动黄毛蓬松的小脑袋在夕阳落照的庭院里晃动着、张望着……

院墙拐角的上方,一个黝黑色的陶钵是分外的显眼夺目。钵口上,似有一缕缕烟雾顺着挂在树梢上的太阳光线氤氲缠绕,或升或落,或飘或扬。酱香,一缕缕、一丝丝缠着夕阳在庭院里回旋荡漾,慢悠悠的进鼻腔、喉腔,惹得饥荒的馋虫在胃里伸头缩颈、翻来覆去地晃荡。椅上架凳或凳上架凳,一张笑开了花的脸面对酱色的钵口,把酱钵内的竹片(早晚搅动豆酱只用,俗称:酱棍)撬动、举起,一股浓厚馥郁的酱香弥漫开来,谷质的温黁充盈鼻孔,我喜不自禁地把酱棍伸到嘴边,用舌头舔舔酱棍上的豆酱,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跳下板凳。弟弟也迫不及待的爬上板凳……

梅香来自寒雪,酱香源自酷夏。晒酱,就是在太阳底下暴晒,让太阳光线渗透到酱的骨髓里,血液里。

酱是调料,是家庭主妇调理日常色彩的必需品。往昔,在食品紧缺、日常生活用品紧俏的乡下,自做豆酱是每一个家庭主妇持家过日子的头等大事——有一钵酱,日子就生色生香了。

梅雨时节,处处生霉。母亲虽在抱怨这手捏空气都出水的天气,但也心情舒畅地喋喋不休:石头都生霉,今年好晒酱了。母亲将新上市的蚕豆在清水里浸软,剥掉外壳,然后将蚕豆米在锅里烀熟烀烂,再把上好的白净的麦粉倒入蚕豆米里掺和搅拌,在干湿度适宜时拧成块状的小疙瘩一个个地放入簸箕里。后在簸箕沿口放一根竹棍,好将事先从山里砍来的黄荆条小心翼翼地悬空着覆盖其上,只等蚕豆掺和的麦粉疙瘩发霉生毫了。

黄荆条也是一种有特殊香味的植物,似桃肉熟透的味道,卖桃的师傅也把这黄荆条放在稻萝里的桃子上。一直以为酱香的味道来自于这黄荆条的濡染,母亲说,是呀,近香者香,近臭者臭。它们在一起,黑不溜秋的豆粑粑就会改变性质,改变模样。也只有十天左右吧,母亲拂去荆条,簸箕里像是铺上黄、白相染的毛茸茸的毛毯,母亲乐呵呵地喋喋不休:这毫上得满,上得密……原来是蚕豆面粉疙瘩上长满了毛茸茸的长毫,还有一股股麦面蚕豆腐烂的腐朽味道。那黄色、白色、灰色的长毫似乎是涂在一幅宣纸上的水彩画,轻轻一动,它就破了。

一个雨后的晴日,庭院的围墙上就多上一道亮眼的风景——酱钵。母亲把毛茸茸的蚕豆麦粉疙瘩放进陶钵里,加进一定比例的食盐和水,用竹片搅拌几下,小心翼翼地端到院墙顶上,太阳底下,让盛夏的阳光炙烤。晒酱是家家户户的事,把酱钵置放在门前的朝阳处,几乎是家家主人不约而同的行动。没有院墙的人家,主人就用三根粗木棍斜埋地下,在两米高处相交,构成一个三角形,将酱钵置放其上。各家门前空旷场地上大大小小的酱钵犹如即将沁香的硕大的花骨朵,主人在精心伺候着,静心等待着它的开放。

晒酱要细心照料,小心呵护的。清晨早起,家庭主妇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酱钵旁,要是有树叶、鸟雀羽毛什么的,就轻轻地拣起,然后,用酱棍把酱用力搅拌,使上下液体互换位置,让它们都能得到阳光的沐浴。酱要翻动搅动,大概就像呵护婴儿要翻身一样,咋能朝一个方向睡个几天几夜呢!在炎炎烈阳下,酱晒得滚热的时候是不能轻易动它的,假若搅动几次,是要坏酱的。酱在一天烈日的暴晒后,通体滚烫,热气在酱液内运行涌动,亦如“火气”正盛的暴脾气,你若轻易地挑逗它,就会乱了它的气脉,坏了它的味道。一日的燠热,滚烫,让它心平气静地散去,顺其自然规律,任其自行消长。

暑去秋来,酱钵里出现淡淡的香味了。酱钵的表面水渍渐少,酱渐渐变厚,渐渐变黑。太阳也温柔温润了点,酱的表面结成如薄冰一般的硬硬的壳,乌黑而有光泽。星星和月亮是闻到香味了还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们会在上面打个滚,才懒懒地离去;晨雾睡眼惺忪慢条斯理的,一不小心让酱钵沿口的酱棍绊了一下,湿漉漉的又横躺竖卧地匍匐在酱面上;露珠也是闻香则醉,一副急不可耐的馋相,慌不择路的就掉到酱钵内洇湿在乌黑的酱面上。母亲用酱棍缓慢而均匀地搅拌,又用食指轻沾一点酱伸向嘴唇,喃喃自语:有鲜味了。

野菊盛开,霜露渐生,即是酱成熟,香气弥漫的时节。一钵酱的脉络里储蓄了阳光的温度,渗透进月色的气息,藏着星星的童话,它才会生香,才会生鲜,才有原汁原味的至臻至美。母亲把陶钵内的新鲜而醇厚的豆酱装入小口的陶罐里,收藏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温润着一年365天的时光,让日子的分分秒秒包裹在古老而鲜活的酱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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