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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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2文/和谷散文

秋分过后,渭北原上早晚感到了凉意,加上丝丝缕缕的细雨,乡野秋声多了几分寂寥。柿子黄了,枣子红了,耙好的田地如同熨帖的土布挂在层层沟坡上,等待雨过天晴播种麦子。老父亲去世后,原畔的老苹果园几近荒芜,自然生长的果子小而繁密,坠落了一地,等杂果商来收购,顶多几毛钱一斤。老果园旁边一片平整的玉米地,在秋风的摇曳中渐渐泛黄了,老母亲有病还操心她的玉米,催着子女们趁空掰回来,颗粒归仓。

小雨稍微停歇,我和弟妹几个去原畔掰玉米。沉默许久的镰刀、镢头、麻绳、竹笼、编织袋和架子车,被派上了用场。地畔发黄的玉米秆上,成熟的玉米棒子已垂下谦卑而安然的头颅;墒好的地中心还是一片青绿,掰开玉米包皮用指甲掐一掐,颗粒坚硬瓷实,也熟透了。播种时上足了茅厕的底肥,小苗出齐后,老母亲在三伏天挪着小凳子锄过一遍草,赶上好雨水,玉米就疯长起来了,抽穗,吐缨,敛籽,眼看着就是一料好收成。剥开几层襁褓似的干净的包皮,便是黄亮亮、排列有序、色泽匀称的颗粒。轻使手腕,玉米棒子便脱离枝杆的母体,一瞬间,发出一丝清脆悦耳的声响。鲜亮的金色,是由玉米本身放光的,一缕缕的金黄色集聚起来,似一车子满载的耀眼黄金。

祖辈世居的这片山原,由游牧转为农耕谋生,耕读传家,已越千年。主要作物是冬小麦,白馍细面就是庄稼人的好日子。也种棉花、麻子,可以纺线织布纳衣做鞋。油菜、芝麻榨油吃,也用来点灯照明。除了买食盐和日用品,富裕户买绸缎或银镯子,大多自给自足。早熟的大麦是给骡马的饲料,谷子、糜子、豆子、高粱一类杂粮,是人畜的补充食物。而玉米,在土原上种植的历史也就半个多世纪。据说是从美洲辗转东南亚传来渭河流域,也就百年光景。当今,玉米以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及多糖等成分,成了普天下总产量最高的粮食作物。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土原上始种玉米,乡人称玉麦,有红玛瑙、马牙等品种,生长期短,较麦子和糜谷豆类产量高。主要用作牲畜饲料的玉米,加上红苕,却为迅猛增长的人口提供了果腹的食物。百年间,祖父有了父辈七口,到我辈便多达三十多人。为增加耕种面积,唯有垦殖坡地,又造成水土流失。春荒难熬,甚至吃玉米芯子及枝杆磨的粉面,强咽下去却拉不出来。孩子多的农家缺吃的,就吆骡子驮上石磨或背上布鞋粗布,偷偷去偏远的北山换回玉米。我十六岁时,和父亲拉着架子车,装载千斤重的炭去百里外的泾河边,仅换回半口袋玉米。食物匮乏,上顿下顿吃的是苞谷糁子煮红苕,称作"玉麦面黄黄"的发糕成为一代人泛酸的记忆。

也就三十年工夫,玉米渐渐变成了乡间的稀罕吃食,进城探亲访友,一包玉米糁胜过一些以黄金命名的滋补品。论者称,玉米在主食中的营养价值和保健作用是最高的,被冠以调节五脏六腑延缓衰老之功能,甚至对预防心脏病及癌症有益。土原上的庄稼人只知道,麦子磨出的白面比"玉麦面黄黄"好吃,麦面耐实,玉米糁子喝了不顶饱,俗称"哄上坡".冬小麦经历严寒酷暑,生长期长,不甚相信生长期短且产量高的玉米会比麦子金贵。被称作杂粮的玉米价格早已超过小麦,这使一些老庄稼人惊讶而不解。事实上,眼下传统小农式的生产经营方式,已收益甚微。莫怪退耕还林后可耕种的大片坡地撂荒,庄稼人大多进城打工挣钱了,明白种地是供不了孩子上学,娶不了媳妇,盖不了新房,更买不了私家车的。种麦子或玉米,论利益实在不堪,多是老庄稼人留恋土地且关乎德行与名声的一点念想。

老母亲舍不得的这一亩玉米,雇用机械掏粪、犁、耧、耙、耱加上化肥,已花费一百二十元,锄草防虫和收割脱粒最少按六个工算,每劳动日八十元,已有六百元成本。两架子车的玉米棒子,估计有六百斤颗粒,一斤卖一元二角,纯利润百元左右,盘算不周就赔本了。去年玉米熟了,老母亲不愿打搅子女们,自己悄悄去掰,累了坐在小凳子上歇歇,几天工夫掰完用编织袋装好,叫上孙子开着农用车拉回来,又一粒粒剥了,晒干簸净,盛了几麻袋。只是磨了几回玉米糁子,吃不完就送人,其余卖了一二百元。眼下老母亲病了,走不到玉米地里,只好使唤子女们收割了。

玉米棒子掰回家,堆在房檐下,需要手工剥颗粒,玉米芯可用作柴火。但大多人家已不用柴火烧炕,靠电褥取暖,做饭也多用电磁炉了。地里的玉米秆得连根铲掉,堆放在地畔角落。过去用来喂牲口,是上好的饲料,如今家畜绝迹,只能付之一炬,让它直接在地头化为肥料,重归泥土。记得在繁华街市看到过一农妇,摆摊物品是玉米包皮编织的草鞋、草垫和挂饰,价廉物美,过问者寥寥无几。她啃着干粮,落寞而从容。她是从土地上来的,不情愿捡垃圾赚钱,让人心生敬意。

老母亲已年近八旬,知道子女们把她的玉米掰回来了,地里的玉米秆也腾挪干净,放下心了。她不只是喜欢喝玉米糁子,是慰藉于把自己亲手种的食物一小袋一小袋地给子女和亲戚邻家们分享。要紧的是怕过路的邻家说,谁那片田撂荒长满了草,脸上挂不住,丢人哩。也是饿怕了,总惦记"囤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家族古训。听人说她的那片玉米在周围长得最体面,心里就舒坦。若说算账,她说不是钱的事,子女们给的钱够花,就是个爱种庄稼的命,亏本也种,手脚离开了庄稼不就成废人了。说超市里买回的玉米糁子不香,还是自己地里种的味道好。我想,勤苦的老庄稼人们,也不是所谓"不食周粟",也弄不懂转基因为何物,恰如诗人所说,为什么他们眼里常含泪水,是对养育了祖祖辈辈的脚下的土地爱得深沉。自给自食的农业文明的生活形态,已经在老一辈庄稼人灵魂里扎了根,直至离开尘世。

雨过天晴,老母亲又催着雇佣堂弟的拖拉机犁地,要么赶种油菜,或种麦子或来年再种玉米,不能让地空着。子女们劝老母亲别再种地了、坐享清福,老母亲却不依,说除非自己不得动弹了。村上种玉米的人越来越少,沟里的埝地适合种玉米,但沟深坡陡,收获苦太重,干脆撂荒了。刚刚收完玉米的地头,有两棵老化生虫不结果的桃树,老母亲让挖了,留下由软枣树嫁接的小柿树和新品种的小核桃树,为后代留点作念。原下百年的老柿树陆续枯死,屈指数来是曾祖父辈栽种的,残枝上的果实丹红如血。传统文化所讲的孝顺的顺,是说要顺老人的心思,看来子女们是拗不过老母亲的。她步履蹒跚地走过房檐下,看着一堆光泽鲜亮的玉米,在秋阳下金黄金黄,脸上露出了不无满足的微笑。

翌日清晨,我起了个早,仔细挑拣了几串颗粒饱满且闪烁光泽的玉米棒子,高高擎过头顶,悬挂到房檐下,以留作来年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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