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古中国南方庭院喜爱种植的芭蕉,现在城市绿化中却少见了。这是因为植物也有个性,也有气质,它所带来的闲寂、幽静联想不被现代人接受的缘故吗?
难怪我在小区的一僻静处,偶然相遇两株久违的芭蕉,就生起欢喜了。
看它在转角处,杂树中,那么碧亮地伸展姿形,将暗处点亮了,却又将晃眼的阳光转化为了玉一般的清凉润物。
驻足看了许久。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绿。每样植物都在改变阳光的形状、色调、深浅、节奏,即便窗台上一盆小小的铜钱草,也会让直射的光线低伏下来,变得接近人情。而芭蕉对光的调节,大约是最美的,它简直就是一盏扶苏的绿灯。想芭蕉可能也是最不适宜大面积栽种的植物,那样,风姿必会降维。它就适合这样两三株,在屋舍近旁,和人做伴。古人真会择邻啊。
想起前阵子津津有味看的陈允吉老师《唐音佛教辨思录》里的一篇文章来,这是他写于1979年的一篇旧文,"蠡测"王维名画"雪中芭蕉"的寓意。当时允吉师不过40吧,风华正茂,又从那样一个时代中刚出来,就谈论起这么一个冷僻且有风险的题目来,果然是有佛缘。而文章中留有的时代痕迹,现在读来倒是增兴味了。"王维作为一个虔诚地信奉佛教的官僚士大夫……思想上完全接受了佛教的那一套苦空无常的世界观"."官僚士大夫"、"那一套",这些用语,是陈老师有意和他所谈论的对象保持距离的办法,即使如此,也掩饰不了通篇流露的对所追索问题的兴致勃勃。雪中芭蕉,这幅画已经失传,这个不合时令的意象,到底是要表现什么?
说到允吉师的兴致,做过他学生的人大约都有会心记忆的。和老师接触不多的我,也有一个,即使只有一个,却也饱含巨大兴致和启示。当年听陈老师的"佛教与中国古代文学"课,讲到佛教中轮回的观念。他说:"我们年轻的朋友大概会想,轮回,不是挺好吗?我这辈子死了,还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死了,还有再下一辈子!"话音才落,课堂上立刻爆发出一阵年轻人浪潮般被说中心事的喧笑,连带允吉师亮晶晶瞪视人心的眼睛和顽皮的笑容,从此印入脑海。笑声稍歇,允吉师接着说:"年轻的朋友,不是这样的。你们想一想,就像你去锦江乐园坐摩天轮,坐一圈,看看风景,大概觉得蛮好的,再坐一圈,也还勉强,要是一直让你坐上面一直坐上面,不下来呢?大概就不好受了。"
被记忆中的笑声带远了。还说芭蕉。
王维"雪中芭蕉"意象的含义,其实直到清朝还有解人,金农就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冬心题跋》)
以芭蕉来喻人身,从"身如芭蕉,中无有坚"的否定性认识,转化为"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的肯定,想必是芭蕉活泼泼的形象将自己从一个消极的比喻中拯救了出来。王维大胆地将它置于冰天雪地之中,完成这个转换。即使画已不可见,但雪中芭蕉的形象,是如此鲜明,沁人心脾,纵从未得见,也让它超越了多少后人的"蕉荫图"、"蕉林避暑图",让我在面对这夏日芭蕉的时刻,须臾想起它隽永的清凉来。
若能为这相遇的时刻写首诗,敢情好,我却写不出来,脑子里只得了两句,记在这里,作为一段愉悦的夏日时光的结尾吧:
雪地里的芭蕉很绿,它对白雪说着什么;
夏日里的芭蕉在导引日光,我听见了那细语,
原来是——
欣于所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