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旧书,偶得昔年深秋登高时写的几句狂语,纸页泛黄,文字疏狂,感慨了一番。真羡慕当年的自己,虽然少年不知愁滋味,可也不为尘俗所左右。还是天真玩耍之时,因为爷爷的缘故(他是一个满腹经纶的文人),我对历史很感兴趣。从学智初开之时,我便从《三字经》《千字文》等书籍中开始认知历史,开始自己的人之初。我一直都记得他教授我知识的那些场景——那些使我终生都感悟不尽的道理,或于夏夜乘凉的大榆树下,从缓缓摇动的蒲扇中流出;或于冬夜围坐的小火炉旁,从闪闪跳跃的火光中迸出。那些场景早已如剪影般刻进我的脑海、沁入我的骨髓。
我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八年,继而,我辗转求学,他也从年迈到垂暮,从垂暮到无可避免的轮回。有时,我一个人走回老屋,阳光从木格窗棂的缝隙间一如昨日般探入,洒在爷爷曾经盘坐过的土炕的一角。似乎一切马上又回到了昨日:一个和蔼慈祥、满腹学识的老人,一个满眼渴求、孜孜倾听的孩子……就在这种宁静的感觉里,文化完成了传承。无数次,当我遇到困难,经历坎坷,感到迷茫之时,总会走回那间老屋,怀念他。
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字字含笑,总给人向上的感觉。我虽然从小跟随他练习,但是终未得其精髓,成为憾事。在他九十寿辰之时,我为表孝心,为爷爷写了一首祝寿诗:时节至此矣,满目尽焜华,慈心霜满天,着意为来年。
爷爷一生坎坷,虽生在富贵之家,却三岁丧母,是庶母将他养大,所幸庶母将他视如己出。少时的他接受了严格的私塾教育,青年时期,因为家庭的阻挠,他牺牲了自己唯一的恋情,以致终生遗憾。他的婚姻是家庭包办的,夫妻相敬如宾;他和弟弟一起积极投入革命……他的许多故事一直是家人茶余饭后的闲谈。
爷爷的一生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一次是三十多岁,一次是晚年,两次失去的都是他最为珍爱和器重的孩子。爸爸至今还记得爷爷在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痛苦的景象,那一年爸爸才五岁。晚年的爷爷失去了老伴,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五叔也英年早逝。一开始,我很奇怪爷爷自始至终为什么没有在我们面前流一滴眼泪或表现出很悲伤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的耳朵里竟然有干燥的血迹,我才恍然大悟:他把所有的悲伤埋在了心里面,他知道如果他挺不住,家族将会更加悲哀。难以想象,无数个黑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如何在漫漫长夜里去独自吞噬自己绝望的悲伤,以至于血从耳出。后来,他失聪了。
爷爷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通透,他立下遗嘱,百年以后,丧事从简,子女在自己生前尽孝,死后略寄哀思即可。他走时很安详。我们遵从爷爷的遗愿,他的丧事办得朴实简约。
写到了这里,我不由得又想到了爷爷晚年为我的书斋题写的一句话:天下事,唯先静其心,然后知其理。想着他的嘱托,看着自己以前的狂语,自己的心灵又得到了净化。孔子云:“吾日三省吾身。”身处红尘中的自己,又有几次做到圣人的教诲?退而求之,又有几次日省其身?
但愿我此生,无论走到哪里,心灵一定不要离开那间老屋,不要忘怀那个老人,不要忘却那些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