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上年纪，凡事讲求个"人气".喜禄叔当了半辈子养路工，直到1983年春天，头一回觉得道班里有了人气。
凤凰岭道班分来四个年轻娃：从当地招工的冯五魁、接班的魏继科和田冬梅、技校毕业的吴群。报到那天，大伙说说笑笑、东瞅西看，唯独吴群不太说话。喜禄叔没在意，扫屋支床、倒水端饭忙的不亦乐乎，他说"人气旺了，我这心气就足啊！"
一个月后，喜禄叔渐渐心里有了"谱":五魁踏实勤快，家传一手好厨艺，不时给大伙"改善生活".继科脑子活泛，经常用"醋溜"普通话，朗诵他写的诗。喜禄叔发现，继科念诗的时候，总用眼角偷瞟冬梅。冬梅家在市里，生得白净苗条，但工作细心负责，是个好闺女！喜禄叔看不透的，还是吴群。
吴群，其实并不合群。中等个头、眉浓眼亮，总穿一身绿色军装，干活倒也是把好手，但总是不爱说笑、走路不出声响。喜禄叔心里急得慌，便找他聊天，小伙憋红了脸，"叔，我啥都好着呢，屋后的空地，能不能借我练功用？"看到"木头人"说话了，喜禄叔长出一口气，"能行么，地闲着呢！"但他心里犯嘀咕：啥是练功？
吴群接下来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在空地上打了木桩，挂了砂袋，每天早晚风雨无阻，跨步出拳踢腿劈掌。他沉甸甸的行李里有两幅哑铃，到他手里舞得轻灵自如虎虎生风。打那时起，吴群脸上笑容多了。
那一年，电影《少林寺》风靡全国，女孩们挂在嘴边的"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换成了"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男孩们迷上了对打过招，伴着招式，嘴里嗤嗤带响、砰砰做声，模仿着衣袂舞风、拳脚到肉的音效。
继科觉得鹰爪功蛮好看，五魁好喝酒，想学少林和尚的醉拳，看到吴群练武便喜出望外，想学两手。吴群推辞不过，下班后教他俩站桩、冲拳、上步。一周后，还是站桩、冲拳、上步。五魁耐不下颇烦，钻到前院开地种菜。继科没了兴致，继续写诗。冬梅反倒热心起来，每天泡好热茶、打好洗脸水，坐在一旁静静地看。喜禄叔瞧出些端倪，啥也没说，笑笑走了。可继科犯了心思，把一叠诗稿撕得粉碎。
段上月考核，凤凰岭得了第一，冬梅张罗着"贺一下",五魁便拉着继科、吴群到镇上买菜。喜禄叔爱吃香椿拌豆腐，五魁在香椿摊前停下来。"冯老五，道班开洋荤啦，吃得起不？"寻声望去，说话的是一瘦高个，花衬衫、喇叭裤，鼻梁架着蛤蟆镜。五魁口拙，涨红了脸盯着对方。吴群不动神色，蹲在地上挑菜。继科站了起来，"怎么说话呢，我们养护工平凡然而光荣！""嘿！哪来的瓜怂，挺会整词儿，哥让你光荣一回！"蛤蟆镜比划着招式走了过来。继科脸色煞白，进退两难。五魁是当地人，知道此人叫王岁虎，纠集了一帮闲汉自号"凤凰岭五虎",好勇斗狠称霸一方。五魁拉着继科欲走，王岁虎愈加嚣张，"今儿这帐可以不算，让小田来陪哥看场电影，哈哈哈，呜呜——"闲汉突发怪声，五魁连忙回头。只见此人保持刚才的架势呆立原地，蛤蟆镜耷拉到鼻尖，暴睁双眼，一脸惊恐，嘴里赫然塞着一把香椿！继科正脸朝前，才清楚了方才情形：王岁虎大笑声中，只见绿影一闪，吴群悄无声息插到近前，滑步、扭身、抬手一气呵成，迅疾如风，顺势将一把香椿塞进闲汉口中！再看吴群，慢悠悠拿起两把香椿，递钱给小贩，"三把刚好一块，您收好。"
第二天刚收工，道班大门被"咣"的一声踹开，王岁虎轮臂扭胯走了进来，身后紧跟三个闲汉，高低胖瘦各不相同，个个面色凶悍，手里操着家伙。王岁虎九节鞭舞得呼呼生风，"江湖恩怨，闲人散开，叫姓吴的小子出来操练！"
继科慌了神，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五魁起身去拎菜刀，冬梅面无惧色，欲出门理论。吴群神色镇定，隔窗打量院内众人。喜禄叔一下子明白了，厉声道"都别动！"说罢走了出来，"虎娃，有事说事，别吓着娃们，你去年车祸，谁把你从沟底背上来的！""一码归一码，姓吴的让我丢了面子，今天凤凰岭五虎来会会他！"说罢抬手一鞭，把身旁的窗玻璃砸得粉碎。吱呀一声，吴群推门而出，气定神闲，双肩沉稳，双脚轻提重落，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小子有种！接招吧！"四名闲汉拉开架势作势欲上。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寻声看去，墙头站着一条光头大汉，虎背熊腰，双眼放光，"这是练家子，你们别找揍，我来会会他！"大汉纵身一跃，轻飘飘、稳稳当地落在吴群面前，众人齐声叫好。喜禄叔急了：这人叫王成虎，凤凰岭五虎排行老大，外号铁锤。看热闹的人立刻扩成一个大圈，把两人围在中心。
对视片刻，铁锤额头青筋暴起，双肩耸动，一声爆喝，双拳提起！但见绿影一闪，铁锤像被施了定身法，立在原地。众人看去，吴群定在铁锤身前，左肩顶着对方左胸，右脚勾着对方左脚，右掌如刀，停在铁锤脖颈上！铁锤触电般后跳一步，眼神犀利如刀，双拳架起，围着吴群探步侧移。吴群不为所动，双臂微曲，与铁锤保持正面相对、两步之遥。对峙足有三分钟，吴群始终不动。残阳如血，铁锤的额头汗珠闪亮。一片树叶轻轻坠下，飘过吴群头顶。铁锤身形暴起，右拳摆向吴群侧脸，左拳后发先至，闪电般打向面门，吴群的头发在拳风中飘起来。冬梅惊叫一声，闭上双眼，但听现场一片惊呼。等她再次睁眼，铁锤却像个滚下坡的碌碡，蹬蹬跑出几步，在菜地边收住脚后，眼神杀气全无，向吴群深深一揖，"多谢手下留情！听着，以后都不许找道班的麻烦！"吴群一笑，"别急，先把玻璃钱赔了。"
一场高手对决，打得云山雾罩。五魁、继科不甘心，但吴群总是笑而不语。幸好那天的观众里，有位笔名"古龙力"的武侠爱好者，被五魁的西凤酒哄出了实情，"小吴洪拳架子、太极身法，是内外兼修的高手。铁拳臂力惊人、拳头大、骨头硬、下手狠。他从墙头跃下，需要左手借力，暴露出一个情况：他没练过内劲、还是左撇子。他右手虚晃、左手攻击的"三板斧",打遍凤凰岭无敌手，但这次对手不一般啊！铁拳刚一发力，小吴后发先至，绊住对方步法、缠住他的左臂，让他左臂后手拳发不出来，而小吴的肩、掌、肘皆可一招制敌，高下立判。""第二回合，铁拳想诱小吴出招，小吴岿然不动。铁拳打出杀手锏来，但求胜心切、门户大开，小吴四两拨千斤，虚招诱敌、脚下一扫、背后一掌，铁拳登时就被甩飞了。幸亏被小吴偷偷拉了一下，要不铁拳就变成铁头，把墙撞破了！"继科似乎不解气，"这样的痞子，撞就撞呗，拉他作甚！"五魁心里亮清："废话，我种的黄瓜刚出苗，不拉就糟蹋了！"
年底，冬梅和吴群结婚了。婚宴上，继科喝醉了，巴掌拍着吴群的肩膀，"对冬梅好点，否则我揍你！"第二年，继科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调到段上办公室工作了。第三年，凤凰岭被评为"全省十佳道班",退休班长黄喜禄、新任班长田冬梅一同上台领奖。再过一年，冬梅和吴群的儿子出生了，大家聚在五魁的饭馆里。冬梅说"这下子吴群放心了，他家的功夫有传人了，人气也更旺了！"喜禄叔笑了，"人气，说白了就是心气、底气。打打杀杀的年头早过了，但做人呀，就要像咱养路工一样，啥时候都要心气足、底气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