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独自去外婆家，父母是决不允许的。
特别是母亲，她总说，哪个小姑娘一个人去山上，被拐跑了；哪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去地里，又被欺负了……
母亲说这些话时，不带一点笑容，一脸严肃，吓得我在心里默默记着，从不敢妄为独行，生怕有一天，自己经历"哪个小姑娘"的悲惨遭遇。
然而有一次，我却独自行动了。
那天，我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被母亲狠狠批评了一顿，感觉很委屈，赌气地想要逃离母亲，离开家，让母亲找不到自己。
于是，我的大脑里立刻闪现出一个词：岩（本地读音ai,第二声）脚。
岩脚是一个绿树环绕的小山村，因坐落在山脚下而得名。在果蔬匮乏的年代，岩脚村是我见过的最好、最想去的乡村。果树甚多是其一，像桔子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有的人家，连酸枣树和皂角树也种。每当橘子成熟，无论去哪家，都能品尝到从树上摘下来的最新鲜橘子，酸酸甜甜的，好吃。
除了果树多，它最吸引我的，就是最疼爱我们的外婆，住在那儿。
儿时家境清贫。为了生计，父母整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几乎不能照顾年幼的我。每年农活繁忙时，他们就把我送去外婆家。现在看，孩童离开父母总会不舍，但我那时对此非常乐意。
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能吃到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饭，还有外婆收藏在衣柜深处的饼干零食。更为要紧的，无论在外婆家呆多久，做错什么，外婆从不会严厉地批评我们，更不会打我们。
在外婆家，尽管我们也会去山上割猪草，到地里种菜，用水盆去井里端水，但我们乐意，干得高兴，从不喊累。
那时，外婆已近花甲，很慈爱。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小囡真乖，懂事。"那种慈祥和蔼的笑，就像外婆家后院的柑橘，甜甜的，一直甜到心窝。
每当这时，我总会联想表情严肃的母亲，觉得那时她好严厉。母亲是外婆生的，我是母亲生的。可是，她们对我的态度，怎么差别如此之大呢？
儿时不知道"隔代亲"这个词，只简单认为，母亲没有外婆爱我们。正是这个自以为是的认为，促成我决定独自去岩脚，一个人踏上了那条至今让我魂牵梦萦的小路。
二
那是我儿童时期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也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独自去外婆家。
清楚地记得，当时走到村口时，我曾有些后怕地回头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看母亲是否发现我，或者赶来拎我回家。结果没有，我长长地嘘了口气，鼓足勇气，头也不回地朝岩脚方向走去。
到外婆家，需走一段长约4公里的乡间小路，经过三个小村庄、两片阴冷黑黢的杉树林，一个行人较少的山坡，还有一片美丽的稻田，全程约两个小时。
过小村寨时，路上行人多，我没有感觉到什么。然而，当来到高寨旁边那片杉树林时，害怕汹涌而来。
约五六十米长的小路，静寂得只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直让人后背发凉。以前，这段路要么有父母亲陪伴，要么是哥哥姐姐带着，从不觉孤独害怕。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警觉地四处张望，加快步伐，心想，要是突然有黑影出来，我撒腿就跑。
万幸，什么也没有，除了冷风。
穿过这片杉树林，就到了那片视野宽阔的山坡。害怕消散了一些。
这片山坡，其实是一块块拾阶而上、平整的庄稼地。小路就穿庄稼地而过。冬天，周围勤劳的庄稼人，在地里洒满了油菜和小麦。春天一到，漫山遍野，鲜黄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小麦，交相辉映，人行其中，宛若一幅春天踏青图。夏天，勤快的庄稼人，又让这片山坡变成了包谷林。扬花的包谷、向日葵、缸豆藤、毛豆、南瓜尖……一派生机。到了秋天，热闹散场，寂静开启，但仍然充满了美丽。
我记得有一年的深秋，哥哥带着我和姐姐去外婆家。经过这里时，小路边地埂上的狗尾巴草，长得甚好。夹杂着收获味道的秋风，缓缓拂过，毛绒绒的狗尾巴草，一摇一摆，可爱极了。见我和姐姐喜欢，哥哥摘了一大把捆好给我们，一直玩耍到外婆家。
那天经过山坡时，收获季节已过，地里的包谷早被掰回了家，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秆子，稀疏的红薯藤，南瓜枯叶，还有戴着烂草帽、穿着红布衣的稻草人。
随着和稻草人距离拉近，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这个历经夏天风吹雨打的稻草人，红衣外套破烂不堪，袖子只剩下半截。它在光秃秃的木棍上醒目地站着，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
我第一次见此情景，心不由得"突突"地有节奏跳动起来。
不由自主地，我加快了脚步，两步并作三步走，差点跑起来。身旁呼啸而过的秋风呀，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呀，远山呀，全都被大脑过滤掉，通通顾不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埋头快走的我，终于来到了第二片杉树林。
这片杉树林，毗邻云上村寨，很大，也很茂密，人在其中看不到头。杉树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水桶那么粗壮，直耸云霄。小的，只大人拳头那么细。因为杉树密密麻麻，抬头几乎看不到天。人多走时，都感觉黑压压的，阴郁。
小路在这片杉树林中，像一条小蛇，蜿蜒曲折地爬行。我就在这条充满阴森气息的"小蛇"腹中，忐忑地走着。
害怕让我盯着前方，再次加快脚步。
记得那天我快走出沙树林时，遇到了一位扛着锄头的老伯。与我擦肩而过瞬间，他稍微放缓了脚步，侧着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充满了好奇和关切。
也许，是老伯眼神里流露出的善意，我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双腿更利索了。眨眼间就走到了云上村口，逃离了那片黑压压的杉树林。
三
没多久，我就看到了曙光。
那个曙光，就是岩脚村口的那片稻田。到了稻田，也就意味着"害怕危险"的旅程已经过去，外婆家近在咫尺了。
站在田埂小路上，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幢老旧老旧的瓦房。那幢建在岩脚最高地势上的瓦房，就是外婆家。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放松了许多。
彼时，夕阳停靠在山尖上。残阳的余晖，斜照在金灿灿的稻穗上，把稻穗照得更加金黄。秋风拂来，一股清新的稻香，扑鼻而来。
依山的斜阳、金色的稻穗、诱人的稻香、晚归的庄稼人……现在想来，那个傍晚，真是美极了。
可那时的我，面对这一美景，是没有心思欣赏的。我满脑子都是马上见到外婆，向她诉苦。要命的是，心里越这样想，原本因害怕有些淡忘的委屈，又涌上了心头，惹得眼泪在眼眶打起转转来。
当我走出稻田，来到村寨口的那棵大树下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飞了过来："小囡，小囡！"是外婆的声音，她在叫我呢！不是幻觉吧？我又惊又喜，赶忙循声望去，真的是外婆。她背着装满猪草的背篓，正站在十多米远的地方，诧异地看着我呢！
我撒腿飞奔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呢？"外婆顺势丢下肩上的背篓，一把搂过我，朝我身后四处张望，像是找什么。
原来，外婆刚从地里回来，经过寨子口准备歇息会儿时，意外地发现了她疼爱的外孙女。
"我一个人来的……"看到外婆焦灼、紧张的样子，我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终于找到避风港了。
看我言行，外婆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给我擦拭眼泪，安慰我，批评着母亲的"大胆".
说来也奇怪，见外婆叨唠母亲，我心里的委屈，竟然一下子奇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高兴地跟在外婆的后面，全然忘却了母亲的"不是",也忘记了这一路走来的胆战心惊。
到了外婆家，她照例从鸡窝里拿出一个蛋来，给我炒了一碗鸡蛋饭。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鸡蛋饭。
四
那次回家后，我被母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理由是，路途太远，若遇到坏人，出了闪失，怎么办？如今，身为人母的我，自然早已明白母亲的那份良苦用心。
而我，也再没有独自经过那条小路去外婆家。多年以后，我出门求学，只有清明时节去给外婆挂青时，才走那条小路一截。到了外婆所葬的那个山坡前，便戛然而止。
可那一次大胆的独行之旅，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尘封。它像一个美丽的梦境，不时出现在我的梦茔里。特别是外婆刚去世那几年，每一次梦到那条小路，醒来枕头都会被泪水湿透。
如今，公路早已修到了外婆家门口。那条乡间小路，因无人再走，杂草丛生，淹没在荆棘丛中，不复存在。
外婆曾经住过的老宅，多年前因为一把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我也再找不到，重新完整地涉足那条小路的理由。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乘车经过时，透过车窗，瞥一眼小路方向，希望看出点它当年的样子。或者，在梦里，怀着落寞的心，朝着外婆家的方向，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