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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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8文/李春生随笔

记得辛弃疾有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词,词中有:“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的句子。觉得贵池的继武巷也就是一条这样的寻常巷陌,我就出生和成长在这条小巷里。旧时这条巷子都为官宦人家居住,曾经住过清朝嘉庆时的钦差大臣,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贵池县的县长也在这条小巷里住过。小巷里一直还保留着当年许多名门望族遗留下来的深宅大院,听老辈人说,古时这条巷子叫鸡鹅巷,又称凤凰里,后来改名继武巷,是以康熙三十三年(1694)中甲戌科武状元曹继武的名字命名的。

武状元曹曰玮(1671-1706),字继武,号秀山,今安徽省池州市贵池区梅街镇源溪村人(缟溪曹村,古属开元乡缟溪村) 。曹曰玮文武全才,甚得康熙帝的喜爱,从初为宫廷二等侍卫累官至陕西兴汉挂印总兵官,署左都督衔,为正一品绿旗武官。可惜天不假寿,康熙四十五年(1706)八月他在陕西任上时,因防汛染上寒疾,不治而卒,年三十六,后葬于时池州府治,并入乡贤祠。据乾隆四十四年《池州府志》载:“本朝武状元镇守陕西兴安汉羌总兵官曹曰玮谕葬墓在贵池县下湖西,康熙四十六年遣江南池太道参政卢腾龙谕祭。”。如此深受皇帝喜爱的武状元,也才可能用他的名字为街巷命名。

继武巷坐落在熙攘的孝肃街旁,老街的繁华喧闹映衬着小巷的寂寥,落叶寒蝉小巷深,枯藤斜日半墙阴,古色古香的老屋鳞次栉比。白墙黑瓦,飞檐斗拱,庭院深幽,青石铺路。继武巷在池城七街八巷中名气最大,与达官贵人在此居住有一定的渊源。早在一八八五年,英国基督教教士董戈登和两名女教徒来贵池传教,就在继武巷建耶稣堂一座,俗称“福音堂”。一九五一年“福音堂”收归公有,并在此处改建新华书店和邮政局。

每天幽静深邃的小巷里都响着邮局发电报的嘀嗒声,有节奏的电波声在小巷里飘荡。新华书店里每天都熙攘着看书和买书的人流,书香氤氲在小巷里。书店和邮局分别在小巷的两边,两家大门对开着,那时书店开放式售书,敞开的书架让读者自己挑选适合自己的书籍,即使不想买也可以自由地去翻阅。邮政局里也是一片忙碌,一辆辆送信和送报纸的自行车鱼贯而出,奔向小城的各个角落。那时传递信息只能靠写信和发电报,电话还很少。一封信的邮费八分钱,路途遥远的地方寄封信要半个月才能收到。这条名不见经传的陋巷,在当时的贵池城可算是个文化中心啊!

在贵池七街八巷中就数继武巷最有名气,不仅仅是这里曾居住过达官显贵和以武状元曹继武的名字为巷名而出名。而是闻名遐迩的许传音博士,就出生继武巷里,他父亲许郁斋是教会的管理人员,收入微薄,家里生活非常清贫,许传音从小就生活在教会里,因天资聪颖,深受教会工作人员的喜爱,也因此获得了在教会办的养正小学念书的机会。后由教会推荐到安庆崇文中学。十三岁就只身去南京,就读于南京汇文学院(金陵中学的前身),后升入金陵大学,并获农学士学位。

毕业后许传音和胡适、竺可桢、赵元任等一起获庚子赔款留学基金资助赴美留学。在美国,许传音就读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并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一九一九年回国,先是在北平的燕京、清华等大学任教,后在北洋政府担任铁道部营业司司长。一九二九年底,许传音又回到南京。

作为南京大屠杀的重要见证人,他曾应邀赴东京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作证。在法庭上舌战日军律师,全程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检察官的提问,并和日军战犯松井石根的辩护律师伊藤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有力的证词终将松井石根送上绞刑架。

随着岁月的迁移,小巷经历了多少沉浮,许多人和事印证了那句老话“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正是从这条小巷走出去的一个清贫人家的孩子,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陋巷尽人皆知。每当小巷里的老人们谈及此事,总是赞不绝口,都拿许传音的人生经历激励自己的子女。

继武巷里虽然住过名门望族,但也住过平民百姓,记得在继武巷吴家老宅里有户人家,有个小女孩叫荷香,她父亲是做裁缝的,身体不好,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气喘吁吁,咳得合不拢嘴。她母亲比父亲小二十多岁,是个面容姣好小巧玲珑的女人,也是个勤俭持家精明能干的女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全家五口人的生活来源仅靠父亲替人手工缝制衣服。那年头穿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孩子多的人家,老大穿小的衣服给老二穿,老二穿破了,缝缝补补再给老三穿,添置新衣的人家很少,虽然有精明能干的母亲的操持,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

荷香和我同在一个学校上学,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去学校,她的早点就是抓几片锅巴边走边吃,有时候也在家里拿两分钱上街买根油条,尽管家里生活很清苦,但荷香学习却很用功,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还是少先队中队长。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我们总是一起走在悠长的继武巷里。

住在同一幢老宅,一起上学,一起玩耍。那时的老街总是喧闹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演木偶的,看西洋镜的。西洋镜是一种民间游戏器具,匣子里面装着画片儿,匣子上放有放大镜,可以看放大的画面。因为最初画片多是西洋画,所以叫西洋镜。星期天不上学,我和荷香一起上街看西洋镜。围着一个大箱子,箱子的一边有几个小洞,把眼睛凑上去看。看一次要花二分钱。街上有琳琅满目的小吃,糖葫芦、用糖稀浇的糖画…,糖画是用红、白糖加上少许饴糖放在炉子上用文火熬制,熬到可以牵丝时即可以用来浇画。做糖画的人用小汤勺舀起溶化了的糖浆,在石板上飞快地来回浇画出造型,如美猴王、猪八戒和各种小动物,都画得是栩栩如生。糖画渐渐冷却,随即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我和荷香常常只是站着看,却舍不得花钱买。

记得有一次,我和荷香一人买了一个小香瓜,就是那种很香甜的小麦香。卖瓜的人还帮着削掉瓜皮,再用刀把瓜划开几瓣,我们捧在手上有说有笑地吃着。被几个上街玩的同学看见了,他们拍着手起哄,故意亮着嗓子大喊:“哈哈,快来看,他们好亲热呀!”把腼腆的荷香笑得满脸通红,慌不择路地跑进旁边的小巷。

夏天的夜晚,各家各户都在老宅后院里乘凉。吃过晚饭,先把院子的地面泼几盆井水降温,放上竹榻,有的人家用长板凳担上门板,大板凳小椅子放满了院子,大人小孩躺的躺坐的坐。在夏夜的星空下乘凉。大人手摇蒲扇,边扇风边赶蚊虫,谈论着街头巷尾的趣事。静谧的夜,只有墙角的蟋蟀此起彼伏地唱着歌。荷香是学校歌咏队的,嗓子特别好。那是“六一”儿童节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乘凉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练唱,准备“六一”那天学校庆祝会上表演。“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荷香的歌声在老宅的院子里回荡,天上的星星也眨着眼在聆听。墙角里的蛐蛐也似乎没有了声音。接着她又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墙…”。仿佛这里正在举行星夜演唱会,乘凉的邻居们津津有味地听着,都情不自禁地啧啧称赞荷香将来一定能成为歌唱家。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母亲的脸上才露出开心的微笑。

六十年代,城市里许多人家响应政府号召到农村广阔天地去。荷香母亲说:“一家人蹲在城里,入不敷出,不如去农村还有地种,种点菜砍点柴,日子还是有得过。”全家决定下放附近农村,荷香也转学到那里的一所农村小学。临行那天,几辆板车装着荷香家所有家当离开了老宅。板车轮匆匆辗过青石板的巷道,我看见荷香的小辫子没精打采地垂在头上,没有了往日的挺拔,我站在院子门口目送着她远去的身影,看见她不时回头向老宅子张望,眼睛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从那次分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荷香……

如今继武巷被新建的杏村东街截成两段,原来的深宅大院都已被一幢幢高楼所代替,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依旧在脑海清晰如昨,这是这座城市的昨天留给我们的记忆,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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