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手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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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0文/周有德随笔

在南渡河两岸望不到边的源远流长里,那粘粘糊糊、红红艳艳的泥巴,经过陶艺工匠变魔术的手,一拿一捏一揉,然后进入龙脉一样的雷州窑里烧它三天两夜,就成了简朴深沉、古色古香的陶瓷工艺品,上了厅堂闲聊、文人雅聚,上了博古架、博物馆,便是上百、上千、上万甚至几万元的珍宝与收藏。

立夏前一天,我到雷州足荣村茂德公大观园参加雷州南渡窑——"一把手壶"开窑仪式。"这是陶艺家李小明先生。"有人给我介绍了迎接我们的一个人物。

我之所以用"人物"这个词,是为了强调李小明的与众不同:脸庞又浓又淡的书卷气,下巴又长又短的胡子,灰色的对襟衫,黑色的束脚灯笼裤,黑色面料的平底布鞋。

要开窑了,李小明蹲在地下,虔诚地揭下窑门上的白砖,却突然不见踪影了。定睛一看,那灰色对襟衫卷成一团了,缩在窄小的窑洞里了。他那硬朗的身架子大概是抽出了骨头,就滚进窑洞里了。

这不是中国武术的快、准、狠吗?不见风云叱咤,却如闪如电,一眨眼之间,这世界就变成了那世界。

李小明从窑里伸出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捧出了那浸透着地球深处灵气的第一把陶壶。泥土的芬香,岩浆的安逸,烈焰的内敛,转着一波波的旋风,将窑门前那围拢的、集聚的、喧闹的心绪,一下子给抚平了,一下子给征服了。

谁不在这泥土之上?谁不在这泥土之下?谁不在这泥土之中?所以呀,所以我们都是泥巴捏的泥腿子!

记得小时候在家乡小学,老师让我们学习手工,作业是交几个泥土捏的小物件或者小公仔。我和几个小同学走了两里路,爬进新村岭的悬崖断层里,挖回了几摞粘粘的泥土,俗称"红柳土",把家里那张八仙桌弄得一塌糊涂。父母亲当然不当回事,这山水间,哪里不是泥土呀。我们不会走路的时候在地下爬,会走路了在地下走。父母亲更是盼着儿女快快长大,脚趾头又粗又大、又分得很开的脚板,不屈不挠地扎在地里,如地里的庄稼一样,如山坡上的山稔一样,长成夏天,长成秋天,长成一代又一代的丰收。

男孩到了十八九岁的时候,家里一边让人介绍如番薯苗一样可爱的大姑娘,一边筹划着修建一座三间屋。那是雷州半岛乡间到处都是的经典建筑,是成家立业的标志,以抵挡胡缠乱搅或不明不白的风雨来袭。人们就用脚下的红土椿墙。两块用杉木拼接起来的椿墙板,长达两米多,加上两块约40厘米宽的墙头板,夹成一个长方形的木板框。竹子编织的粪箕装满红土,一下又一下地往木板框里掷。两个椿墙工匠双脚扒平泥土并踩实之后,两只笨重的木椿就开始不停地打夯,好像敲打着这土里土气的地球。大概在这个时候,这雷州半岛红土地上的人家,最是理直气壮,最是豪情满怀。

而南渡河两岸人家建房子,是用河泥或塘泥制作的泥砖砌墙。我的家乡是北部湾一个小海汊边的小圩,用的是海泥制作的泥砖。为防止泥砖的收缩与开裂,就用一把稻草搅和着,铺在泥砖面上,那稻草就相当于钢筋水泥混凝土里的钢筋了。眼看着一块块泥砖制作好,又眼看着一块块泥砖往上砌,要砌到天上去了,那里该有神仙一样的美好日子。

无论是红土椿墙,还是泥砖砌墙,如果能够用红砖砌门框和窗框,那这座三间屋就不是一般的气派了,那户人家一定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那个年代的红砖是特别稀有的建筑材料。就在我小时候挖泥巴捏小公仔的新村岭,就在那如刀砍斧劈的断崖边,我们生产队修造了一座圆形的砖窑,用山上砍的木柴连烧两天两夜,就开窑了。那时我刚好十九岁,要积极完成给队里分配的挑砖任务。那是一种用桉木条做成的架子,四个角系上麻绳,几十块新砖整整齐齐地叠上去,竹扁担就可以挂到肩上了。

谁能修筑这砖窑呢?当时我们大队的曲溪村,有一周姓的父子俩,不仅能设计修造圆窑,还能设计修造容量更大、更省柴火的龙窑。那龙窑还能烧制陶缸、陶埕、陶锅、陶盆、陶壶,这都是城里人、乡下人都要的日常生活用品。于是常有外地人来请他们,当然是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去。这父子俩还是远近闻名的武术教头呢。

南渡河畔曾有一家国营陶器厂,有一座龙窑,是不是那父子俩设计修造的呢?不必考证了。

李小明今年才四十二岁,一出生,每年的立夏时节都是光灿灿的大太阳。他不挑泥巴,不制红砖,不制陶缸,却像玩魔术、玩武术一样,创造发明了一个"一把手壶",还获得了国家知识产权专利局颁发的"实用新型专利"证书。

李小明的家乡在雷州半岛腹地的客路镇。客路,之所以名曰客路,皆因是古之雷州半岛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雷州西湖公园内的十贤祠,为纪念南宋以来被贬谪雷州或贬琼过雷的名宦寇准、苏轼、苏辙、秦观、李纲等。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天涯海角,路途遥远,陶锅、陶罐、陶壶等等,应是人间烟火的必备。

苏轼《次韵孙巨源见寄》之三:"应知客路愁无奈,故遣吟诗调李陵。"此"客路"虽不是彼"客路",但苏轼被贬琼州,而过雷州,而过客路,该是反复吟诵此诗而不赋新韵了。

于是,中原的制陶技艺就在这车马之辙里,风尘仆仆地来了。它就散落在李小明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田头,谁能不如获至宝?"一把手壶"不就有北宋中原著名磁州窑的烟火味道吗?

于是,雷州窑就成了岭南三大名窑之一。考古出土的雷州窑产品——元代褐彩凤鸟纹荷叶盖罐,系广东省博物馆镇馆之宝。雷州古城边的夏江港,就成了广东十大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雷州窑,或者南渡窑,其烧制的陶瓷产品带着中国印记,到了东南亚以及遥远的西方。

李小明家乡的小溪小流,旱季就滋润自己的田地,雨天就七弯八拐奔向南渡河,成了南渡河感恩戴德的源头之一。如今,李小明,雷州陶艺传承人,成了雷州文化的一面旗帜。

这次开窑的第一把"一把手壶",以"一把手"的担当,登上了阳光之下的拍卖台。竞拍的牌子如土地上的季节,被一茬又一茬地收割着。竞买价一路狂飙到三千三百元,响锤才戛然落下。

我又挑出一把自己最心仪的"一把手壶",信心满满地进入"壶王"评选的角逐。我,以及我的挑选,都落空了。

我想,这太不公平了吧。这泥巴在李小明的手里就成了宝贝,这陶壶在李小明的手里就成了经典。

我摊开我的手,看了手掌手背,又看了李小明的手,不也是一样的纤细与柔情吗?四舍五入,我已是古稀之年,还在电脑上敲一些咬不动的文字,那是抹不掉的文学情结的纵容。可我本来就是生长在泥土上,我的第一学历就是农人。而李小明读的是美术专业,毕业后就执着于这泥巴与陶艺的乳水交融,已经让这夏天的窑火燎烤了二十多年。他的曾祖父两百年前就烧雷州窑,就捏陶器,就揉陶壶。

你再看看展台上那"一把手壶王"吧,它率领着新出窑的长龙般列阵的陶壶,正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正勇往直前。你不觉得这更是一部史诗,或者隆重的史记吗?它,或者它们,已经不是泥土了,已经不是陶壶了,已经不是陶艺了。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这样论述中国的艺术和诗歌:

"一幅山水画里,在山脚下,或是在河岸边,总可以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欣赏自然美,参悟超越天人的妙道。"

怪不得那么多照相机的长枪短枪,那么近距离地对着"一把手壶",不停地按下快门,好像要挖出它的精髓,以告诉热烈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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