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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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4文/朱秀坤散文

炎夏时节,白日里“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日落了还有燠热的气息迟迟不散,总得等到半夜才有阵阵凉风自树梢吹起,渐渐地让人沉入酣梦里去……

那时,晚饭后我常会爬上竹床,枕着凉枕,躺在月光下剥莲蓬、数星星、听收音机,和大人一起听村头的杏儿妈唱歌。竹床有些年头了,肌肤一挨上,透心凉。凉枕是藤编的,中空,四棱柱形,时有凉气从后脑勺掠过,也就悄悄除去了周身的热与心里的火。那些难忘的乡村夏夜,我常常是在竹床上露天度过的。半夜醒来,竹床上的我和父亲,露宿在如水的月光下。院里的花草散发出沁人的芳香,萤火虫点了小灯笼在漫游,夜风温柔地抚摩着我们的肌肤,竹床的凉与夜的凉,连同月光的凉、夜风的凉,浸润得我的小胳膊小腿拔凉拔凉。我一摸竹床,它被打上了薄薄一层露水,我一翻身,才知肚皮上搭了块毛巾,而父亲身上的那块已滑落一边,我轻轻为他盖好。父亲说过,睡觉时要将肚皮盖上,不然容易得病。他沉浸在梦乡,鼻息正酣。月光下的一对父子,分明是一幅淳朴的亲情图,能让全世界为之温柔,若再浪漫地想象一下,那竹床就像一只轻舟,载了一对父子,在静谧夜色中穿行,让爱的桨橹摇出满天璀璨的星星。

我喜欢乘凉时多些娱乐活动,比如猜谜语,听人说些荒诞不经的奇闻趣谈。我记得有个谜语,母亲说的:“兄弟五个人,各进各的门,如果进错了,那会笑死人。”非常生动形象,是衣服上的扣子。听故事是几乎每个人都喜欢的纳凉节目,最佳去处是村头的大石桥,桥上铺了一张张凉席,一人一块,夜风习习,夏虫呢喃,远处有蛙鸣声依稀传来,月光下的河水泛起银色的波光,粼粼有韵,让人备感凉爽。这时就有爷爷奶奶开始给我们讲故事了,多是永远讲不完的、久远的民间传说,牛郎织女、杨家将或梁祝之类。我们围在讲故事的爷爷奶奶身边,聚精会神地听那些忠君报国、情深意长的悲欢离合与人生传奇,从他们漏风的嘴里慢悠悠地,如夜风一样传送到耳边,浸润到心田,只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星月无声,人与桥,与桥下的河水,与流霜的月光,与芦竹丛中的萤火虫都已悄无声息,甚至蛙鸣也停止了,只有夜风中的娓娓讲述。一座大桥就是一场故事会,一座村庄有多少座桥,应该就有多少场纳凉故事会吧,全中国该有多少场故事会啊。

夜晚乘凉、听故事其实是消暑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朴素的民间口头文学,其中渗透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为我们打开了认识社会的另一扇窗口。更重要的是,在享受之余,我们忘却了暑热,乡村成了一个清凉世界。有时听着听着,头一歪,枕着一片月光,便睡了。直至半夜醒来,一桥的人都在酣睡,月上中天,举着白亮的灯盏,还不忘看护静美的村庄,看护一桥纳凉的乡亲。宁谧、安详又如此和谐,多像笼在缥缈月色里的一个梦。直至东方既白,仍不想醒来。

记得高二暑假里的一天,我待在闷热的老屋用功读书。夜深了,就听对面的露台上传来妇人们的说话声,声音小小的,不太真切。阵雨过后,月光皎洁,还有淋过雨的荷花传来阵阵清香,我一时恍惚,好像自己就是古书中的书生,那露台已成蓬蒿没人的破落古寺,“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却见有妇、媪闲坐纳凉,偶语月下,“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后来看到王祖贤扮演的聂小倩,幽艳凄婉,我见犹怜,许多年来再难泯灭这个印象。

那夜的月亮大而明亮,仿佛让谁刚擦过似的,泻下一地的清光似水。西厢房里的父母已鼾声大作,我却在东厢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睡不着不要紧,让父母好好睡就可以了,他们第二天还要上工。我到底搬出竹床,露宿到了门前小院中。

一觉醒来,肚皮上多了块毛巾。露台上已阒然无声。

那夜的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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