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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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7文/曾长春散文

祖父喝茶,父亲酷爱喝茶。乡下,我家木屋后边,砖砌瓦房里,终年摆放着一张暗红的木茶几。木茶几的搁板上,透明的塑料桶内,从没少装过本地土法制作的茶叶。

父亲的土茶叶,大多是从茶贩那里买来的,土法炒制的茶叶。父亲似乎只喝土茶,绿茶、红茶、普洱茶、铁观音等上档次的茶叶,他似乎一概不喝。

父亲用保温杯泡茶,抓一把土茶叶,放入保温杯中,冲入刚沸腾的开水,盖上塑胶盖,美其名曰"泡茶".茶还没泡好,父亲等茶喝的空闲,便会侧着脑袋,咬住金属烟杆,燃起打火机,一边点毛草烟,一边"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得屋内烟雾弥漫,烟味呛鼻。一袋烟工夫,酽茶泡好了。父亲端起保温杯,伸开五指,抓住杯盖,娴熟地拧开,把杯口送到嘴边,撮起嘴唇,吹开漂浮的茶叶,"呼呼"地喝茶,满脸惬意。

有一年清明节,我回家挂青。母亲掐了满背篓茶叶,嫩嫩绿绿的,抓起一把嗅嗅,茶叶的清香沁人心脾,我不禁啧啧赞叹,顿时涌起炒茶的兴致。乡下工作时,我见过老同事土法炒茶,还记得炒茶工序。

土法炒茶,首先是杀青,挤出茶叶中苦涩的绿汁。母亲洗净大铁锅,在灶膛内烧起了柴火。柴火不很旺,铁锅烧得热热的。我两手各拿一双筷子,沿着锅壁,伸入锅底,不停翻炒锅中鲜嫩的茶叶。茶叶受热,渐渐变软了,冒出水分,热气腾腾,茶香扑鼻。我捞起热气腾腾的茶叶,放入簸箕中,挽起袖子,不断搓揉,揉出茶叶中苦涩的绿汁,把茶叶搓成条状。滚烫的茶叶,经过一阵揉搓,变温热了,再放进锅中,翻炒一阵,待茶叶滚烫了,起锅再搓揉,又一次挤出绿汁。两次搓揉,揉出了茶叶中的不少绿汁,茶叶软乎乎的,成了黏黏糊糊的条状。

接着是炕茶。炕茶讲究火候,火旺了,茶叶会糊,泡出的茶水有糊味;火小了,蒸干茶叶中残余水分的时间会变长。炕茶时,为了不让茶叶长时紧贴铁锅,糊掉,我又拿起两双筷子,不断从锅底翻腾起湿漉漉的茶叶,茶叶腾起,热气熏在脸上,热乎乎的,熏在衣服上,留下淡淡的绿茶香。翻炒久了,茶叶上掉下的碎末被炕干了,这些碎末如果不除去,不久就会被炒糊,让全部茶叶染上糊味。我找来筛子,筛出碎末,把碎末从铁锅中铲出,然后继续炕茶叶。

母亲看着我揉茶、炕茶,很是诧异:"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呢?"

"老同事教我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叮嘱母亲,"注意控制火的大小,千万不能急于求成,炕糊了不好喝。"

按照我的叮嘱,母亲始终在灶膛内烧着文火。直到深夜,茶叶才被炕干。

山村的夜晚静悄悄的,我烧了开水,用刚炕干的茶叶,泡了一杯茶。灯下,我和父亲、母亲,围坐桌旁,慢慢品茶。父亲嗅了嗅,呷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嗯!这茶入口苦,入喉甘,很清香,没有糊味!真是苦尽甘来呀!"母亲虽然不喝茶,但也勉强抿了几口,鼻孔"呼呼"动了动,嘴唇"吧吧"响了几下,眯缝起眼睛,皱起眉头:"好苦哇!"父亲看着母亲的样子,忍俊不禁。

这些年来,每到清明,母亲总要掐一背篓茶叶回家,然后和父亲炒茶。茶炒好后,母亲总得给我送一包来,还催促我泡茶尝味道。母亲看着我泡茶,喝茶,喜笑颜开,总会谦逊地说:"我和你老汉上年了,没力气揉茶,可能没你炒的茶清香,也可能炒糊了。"母亲话里的意思,是担心我怪罪她没把茶炒好,我能听得出来。有了母亲送来的土茶叶,我一有空闲,就沏一杯茶,独坐阳台,闻茶香,品茶特有的涩、苦、甘,想故乡的山坡坡,想山坡坡上的旧木屋,想不辍劳作的父母,想异乡的女儿们。

上个周末,回乡下老家,我习惯性地带着玻璃茶杯,满满一杯茶。回到家里,我随手把茶杯搁在煤火炉的大圆盘上。父亲从地里回来,依旧坐在炉旁,端起保温杯,"呼呼"地喝茶。突然,他看见我的茶杯,瞅了瞅我,说道:"把你那凉茶倒了,快泡一杯热茶。我刚炒的新茶!"父亲满脸自豪,边说边伸手拿我的茶杯,要倒掉杯内的凉茶。我赶紧止住父亲,把茶杯拿到门外,拧开盖子,取出金属茶滤,倒掉茶水,用清水洗了洗杯子。我把杯子放在煤火炉的圆盘上,父亲迅疾站起身来,弯下腰,从木茶几搁板上拿起茶叶桶,抱在怀里。茶叶桶内,满满一桶土茶叶。父亲左手臂紧紧地把茶叶桶箍在胸前,右手旋开盖子,把盖子放在煤火炉的圆盘上,然后抓起大撮茶叶,对准我的茶杯口,小心翼翼地放入杯内。炉上炊壶里,水正沸腾,父亲提起炊壶,壶嘴对准茶杯口,正欲往杯内掺水。我连忙止住父亲:"别慌,我把茶叶滤装好了,再掺开水。"掺入开水,盖紧杯盖,只见杯内土茶叶浮浮沉沉,欢腾不已。没多久,杯内茶汤暗红,茶滤下全是泡开的茶叶,密密匝匝的。

"哇!这茶一定苦不堪言!"我脱口而出,揭开杯盖,喝上一口,全身上下顿时涌动着苦涩味,情不自禁锁紧眉头,"这茶,如何喝得呀?比黄连还苦。"

父亲看着我的滑稽样,哈哈大笑,幽默地说道:"你喝茶!看你那苦样……那叫喝茶吗?"

母亲从屋内拿出事先包好的土茶叶:"这是给你包好的茶叶,你喜欢喝茶,就带回去吧!"

我注视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看了看瘦骨嶙峋的父亲,很是惭愧地说:"我不拿,留给老爸慢慢喝。"

母亲很是不悦。我知道,母亲不单为父亲掐茶叶,也为我掐茶叶,于是,只好收下了。临走时,母亲再三嘱咐我:"把茶叶带上,别忘记了!"我懂母亲的心意,她是要我带走她对儿子的爱意,那何尝不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呢?

土茶叶拿回家里,我便放在了客厅的桌上,闲暇时慢慢泡茶喝。

过了这么多天,母亲的叮嘱,依然萦绕我的耳畔。此刻,茶应该泡好了,我端起陶瓷茶杯,揭开盖子,嗅了嗅茶香,轻轻地喝了几口。突然间,我心里的不宁静,竟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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