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我回乡探望爷爷奶奶,沿着田间小路走向村子,满眼的绿,微风一吹,仿佛绿色的丝带在舞动。田野味的风,从羊腚坡上的山林卷来,掠过大地青苗,扫动山岗树梢,白桦林和槐林就发出沙沙的脆响。我想象着,风若涌进庭院大门,钻入门户窗棂,裹着百家饭菜味道,再踅回我家百亩高粱田里,将是怎样的场景?风大概会调皮地跳动、打踅、无孔不入吧,它吹得门窗咯吱地叫,会不会吓到奶奶?
村子的小巷里,不见人影,偶尔有鸡鸣狗吠声随风飘来,和着树上的蝉大声地鸣叫声。终于到家了,我看见屋顶炊烟袅袅,房间里也飘荡出股股热气。
“奶奶!”我大声地喊道。“哎!谁来了?”奶奶听见门外有动静,颠着小脚走出门来,眯着眼睛朝我看。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去抱住她。老黄狗吐着舌头,卧在北山墙头的阴凉处,头枕前爪,半醒半睡。听见我说话,汪汪地叫了几声,跑到我身边,喜滋滋地摇着尾巴,围着我打转。
我和奶奶亲热后,拿着饭菜和热水瓶朝地里走去,老黄狗摇着尾巴跑前跑后。中午真的是火热的,天空仿佛是风的画板,让它任意挥洒,把白云抻长或者揉扁,衬着蓝蓝的天。
走进田野,发现茁壮的高粱不知何时已长出沉甸甸的果实,壮实的秸秆,似乎承受不住这青涩的头颅,仿佛千斤重的担子压着,只能轻弯着腰,阵阵微风吹来,左摇右摆,不知是在向我们招手,还是用点头的方式给我指点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我的心,轻松愉快起来。偶尔,玉米田上还有一两只黑色的燕子盘旋几圈,转眼间就飞走了,只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和那一望无垠的翠绿的青纱帐。
终于到了我家的地里,我看见戴着大草帽的爷爷,拿着锄,一下一下锄着草。我边大声叫爷爷过来吃饭,一边把担子放在田野边上的树荫下。这里,曾是男人们的天地,他们在劳作后片刻休息时,赤肩露腿,拿着旱烟袋,眯着眼睛看庄稼,就像看自家的孩子们。
爷爷接过我手里的水碗,坐在树下的小木凳上,仰脖喝干,放开嗓子,唱起来小曲;奶奶笑眯眯地拿出菜盒和饭盒。几个孩童笑闹着,挺着泥鳅般的光肚子,从田野的石板台阶上,跑到边上的大凌河岸边。
一场雨过,高粱拔节疯长。根须多脚蟹般,挺着粗壮的高粱秆,白色的根须,八爪鱼似地扎入沃土里。吸足水肥的宽厚青叶,边齿锋利,我不小心,被它划到脸和胳膊,生疼生疼的,看着一道道红红的血痕,傻笑着。风过叶响,青青的高粱头抽穗扬花,我看见了水灵的高粱米粒,一粒粒地紧挨着,错落有致地长在高粱秆的顶部,一圈圈的,悄无声息地生长。我跟奶奶说,你看这高粱头,一天一个样,灌浆米粒,可它什么时候能红呢?奶奶告诉我,还得一个多月吧。我就等啊,盼啊。高粱米干饭的香味,诱惑着我,贪吃的孩子似的,吞咽着口水。
夏日有忙不完的农活。田野里,就有一种流动的美丽。高粱灌了浆,阳光就长在了高粱头上,热风与秸秆相拥。高粱香沁人心脾,愉悦的目光,在浩瀚的庄稼地里流连,记忆留在爷爷收割高粱头的背影上,留在奶奶的指缝间流进土地里的种子上,泪水就汹涌了这个美好的季节,一转身,一片芽叶,就又伸出秋天的金黄。
沃野平铺,华实盈畴。
农人从来都是把季节的呐喊,放在喉咙上,看着青涩的高粱,轻轻呢喃:灌浆,灌浆。高粱叶子是不是肥壮和厚实,是与高粱头的大小、好坏紧密相连的。爷爷常常流连在高粱地里,捏捏叶子,拢拢高粱头,内心和田野的绿色一起波动,他和心爱的高粱头一起,经历了热风、暴雨、烈日、汗水之后,巧手侍弄青苗庄稼,迎来大地的丰收。要知道,收获的多少,是由汗水来称重的。
夏日的田野,一头挑着春,一头挑着秋。穿过一片青绿的厚积,去往丰富甜蜜的果林。有暗香飘逸,那是土地的青气,爷爷们的幻想,让人类生生不息。
此刻,我想象着家乡夏日的田野,正是绿浪波涛汹涌之时。
我的眼眸辽阔,内心激荡,波涛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