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姥爷,中不溜个儿,黝黑、干瘦、胡须稀稀,我常常想到从院墙外挖出的那棵老梨树根,雨洗后的样子。五姥姥,高挑个儿,瘦。她使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我原叫她三姥姥,后叫她五姥姥。五姥爷的父亲和我姥爷的父亲是哥俩儿,他总共哥五个,他排行老幺。
五姥爷家住在村西头的堡子里,和我姥爷家隔了一道小河沟。多说百八十米远,他住的堡子也就五六户人家。五姥爷为人厚道老实没个话,堡子里的人都叫他“孙老蔫”。有生产队那时,让他看场院,队长放心,也就年年让他看。
他爱吹唢呐,吹唢呐我们村的人叫吹喇叭,那喇叭一尺长左右,绑了块黑不溜秋的红布,每逢村里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他喇叭一响,我们这些孩子就跟着喇叭声野跑。
那喇叭在他手里不知多少年了,黑溜溜的亮得就像榆木雕似的。上边七个孔,下边一个孔,他吹起喇叭总是闭着眼睛,头左右晃动着,指头在那孔上灵活不停地变着花样。那曲就时悲时喜,时怒时欢,时而悲悲戚戚,时而欢欢喜喜,高高低低急急缓缓。他会吹好多老曲儿,什么《鱼娥郎》《孟姜女》《娃娃腔》《小开门》《喜洋洋》……
听姥爷讲新中国成立前三姥爷就去世了,那时三姥爷的儿子刚满周岁,三姥姥的日子过得艰难。后来,五姥爷就跟三姥姥结婚了。从此后,三姥姥便成了五姥姥。五姥爷虽然身子单薄,却没大病。能靠出力干活,日子总算熬过来了。三姥爷留下的儿子,我叫他大舅,五姥爷靠出力总算把他拉扯大了,结了婚又有了娃。
我看五姥爷吹喇叭只有一次他把自己吹哭了。堡子里狗剩儿办喜事,他吹得格外卖力气,新媳妇脚还没落地,五姥爷的喇叭就响起来了,五姥爷的《鱼娥郎》《小开门》就使劲地往院子里酒席上的酒碗里灌。酒席散了,我们几个小伙伴高兴劲还没消,就撒野地跑到前边粳地(村里人称水稻为粳子)里耍闹玩,蓦地发现了五姥爷,他身子蜷成了一个团,怀里紧抱着喇叭,泪水洇湿了那干瘦脸上的皱纹,那稀稀的胡须上都是泪。我们几个呆住了,不知道吹起喇叭脸上总带着笑的五姥爷为啥哭……
仅此一次,再也没有看到五姥爷不高兴的脸。那时村里没有那么多让我们高兴的事,五姥爷的喇叭给了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多少欢乐啊。只有过年能看到一次踩高跷扭秧歌,平日里赶场子一样地看场露天电影。唯有五姥爷的喇叭,我们动不动就缠着他,他便笑眯眯地眨着一条线一样的眼睛,举起喇叭,满足我们的渴求……
五姥爷五姥姥已经过世多年了。五姥爷的那支喇叭早已不知道遗弃到哪里了,他吹响的喇叭曲《喜洋洋》一直响在我的人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