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庄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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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8文/张淑清情感

我在村庄的时候,很小就学会砍柴,这是父亲的功劳。父亲喜欢在清洌洌的早晨,一只脚踩在矮墙上,一只脚在地面,弯下腰磨一把镰刀,确切的说是砍柴刀。比割玉米的月牙镰要厚实,砍柴刀是一字型。一块铁,敦实,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方石头。父亲把它从铁匠那揣回来,带着火的炽热,父亲的体温。好刀配好把,枣木干燥天气容易裂纹,杨木和枣木的性质差不多,在北方还算刺槐树柔韧,有弹性。选好刺槐把,剥了上边的刺儿,皮。露出白亮亮的身子,放在阳光下晾一晾。柴刀穿戴一新,严阵以待。

上山砍柴,父亲是舍不得我用新柴刀的,我通常用豁牙的柴刀,这不影响我砍柴的进度与信心。在我眼里,砍一捆柴禾,就能喂饱一天的炉火,窗外雪花飞舞,屋内春天在延续。一家人围着炉火,吃着火锅子,听父亲讲故事,有时会来几个邻居串门。他们坐在炕头,和母亲在簸箕里搓玉米,或者织毛衣,唠嗑。

砍柴,一般是日上三竿,太阳吸干树木早地高坡的霜花,攀登石砬子时,鞋底不打滑。父亲夜里搓好草绳,早起,喝一碗玉米粥,吃一个荷包蛋,我喝两碗粥,就咸菜。临走,拎几张玉米面饼子,几个红薯、土豆,从瓦罐里掏一缕腌渍的雪里红,带几个梨。奢侈一点,拿两个苹果。当时的苹果很珍贵,普通人家只在逢年过节,来人待客吃。素日,父亲允许豪横一次,也是高兴了。父亲高兴,母亲高兴,我们都高兴。父亲是看着我家的柴禾垛,越来越大,远远超过村子里有些人家的柴禾垛。

在村庄,居家过日子看柴禾垛,粮囤,门前树下拴着牛马骡子,愈多愈显示这家人勤劳、富裕、家底殷实,闺女嫁人就嫁那样的家庭。

集体的山林,我这么大的孩子,基本都翻山越岭砍过柴禾。不砍柴,父亲母亲严厉,不许吃饭。常常是父亲在前,扛着小山似的柴禾,往家移动。我在后,吭哧瘪肚扛着柴禾捆,累得龇牙咧嘴,还不敢歇息,怕父亲呵斥。

一开始,父亲砍好的柴禾,这一堆,那一棵。我负责将柴禾理顺,头对头,摆好,父亲捆紧,上脚夯实。我一捆一捆扛下山,摔跤是常事,有几回,我下坡,被隐匿在草丛里的石头绊倒,柴禾飞出几米远,我叽里咕噜滚进沟里,幸亏沟内没水。膝盖磕破了,流血,怎么办?我撕下上衣袖口,缠住。继续攀山,扛柴禾。晚上,膝盖肿得像馒头,火辣辣地疼。母亲用筷子,蘸一滴豆油敷在伤口处,好得快。

刮风下雪的天气,也不间断我和父亲上山砍柴。阳光明媚,瞅着一天一天长高长大的柴禾垛,还是很欣慰的。

渐渐地,不必父亲督促,我腋窝夹一把柴刀,左手捏着草绳,右手晃悠着布包,布包盛着饼子、咸菜和冻梨,一个四四方方的本子,一支快秃头的铅笔。上山砍柴,山林周围分散着不少砍柴的人,风一吹,就掀来一阵一阵“叮叮当当,咚咚咚,咔嚓咔嚓”砍柴声,砍柴有砍柴的规则,你看中一片山峦,占着,别越界。基本是用捆好的柴禾,绕着占据的领土,围起来。和狗儿抬后腿撒一泡尿,划分地盘如出一辙。人们踩点,均是选原始山林,一来树木盘根错节,枯枝居多,柴刀一拉一别一拽,就是一堆柴禾,不费力气。二来,枯萎的树木,没重量,砍倒后捆好,即可扛下山。有一年,父亲踩好一处山林,搬来石头,每十米做个标志。父亲第二天上山,发现占好的山林,被砍伐,密密匝匝的枯树枯枝,让人洗劫一空。坡上沟壑散乱的躺着树枝,碎叶。父亲气得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哭了,坐地上抽纸喇叭烟,一口气抽了好几支烟,呛得直咳嗽,山风拂来,凉嗖嗖的,父亲不由打了个冷颤,突然就醒了。骂人干什么?几棵柴禾而已,又不是偷粮食,父亲想一想释然了,站起身,擦擦脸,挥舞柴刀,哗哗哗,砍下去,一刀一刀,那一天,父亲砍倒半坡的枯树,中午回家吃过饭,喊上我与母亲,雇本家三哥的牛车,一下午拉回两车柴禾!这时候,我家已经有四座柴禾垛了,一字排开,稳稳当当坐在院墙外,和房子不差上下。父亲先铺好地基,我们一捆一捆递给父亲,柴禾一颠一倒放平,垒到一人高,父亲上去,踩一遍,使柴禾紧挨着。高处往上递有难度,父亲想个招儿,用麻绳一端把柴禾捆系好,另一端扔给父亲接住,朝上一拎,柴禾落到父亲手里,码平。父亲站在村庄高处,手掐着腰,一脸的自豪。

父亲忘记了所占山林被偷的不悦,叫我去小卖店打一斤散白酒,他洗洗手,拍拍身上灰尘,雄赳赳气昂昂地到村里吴老大家割块五花肉,回家“啪”落案板上,催母亲包酸菜五花肉馅饺子。打酒剩下两角钱,我买二两瓜子,和弟弟边走边嗑。

几两酒下肚,父亲有点飘。也不急着睡觉,背着手,遛遛达达,出了院子,同几个爷们,杵在大街上,各自说着自家柴禾垛,父亲说,“我家已经有四个柴禾垛了,村里很多人家没我家柴禾多。”

二叔说话叽叽歪歪,大伙给他起绰号,二歪。二叔说,“你家柴禾垛多又咋样,还不是一天三顿饭?我家没柴禾垛,也照旧冒烟、吃饭、喝酒。“

三鸡眼更有意思,两眼球集中在中间,看人眼球不转转,在家排行老三,人叫他三鸡眼。三鸡眼说,“梁老二,你是抬杠,你懒就懒,找借口呢。”

父亲一看三鸡眼帮他说话,又来了兴致,父亲说,“我家柴禾垛,是村里最多最高,最大的,不信,二歪,你拿四两棉花纺一纺,你用米尺挨家量一量。”

二叔说,“我闲的,把狗牵河套饮饮水,谁管你家柴禾垛屁事,小心了,人狂有祸!就不怕夜黑风高,一把火烧了柴禾垛!”二叔说完,气呼呼走了。

三鸡眼也借口回去喂驴,父亲戳在大街上,越想越觉得二叔的话晦气,父亲索性回家,找出手电筒,夜里,出来好几趟,巡视柴禾垛。父亲后悔,酒后在二叔和三鸡眼跟前说大话。

我喜欢一个人砍柴,自由自在,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儿。砍柴,不论砍多少,用柴刀抑或砍山斧。我倾心于一场挥汗如雨的砍伐,那种汗湿衣衫的滋味,透彻畅快,砍一会儿,坐石头上,仰脖儿看看天,写点字儿,有时看一页书。上树摘野果子、山丁子、核桃,揣一口袋,下来。吃,累了,躺草地上,闻着草香打个盹。从山腰俯瞰村庄,炊烟袅袅,知道晌午了,打捆,扛回家。往院里一撂,母亲走出厨房,一身的饭菜香,见恁大一捆柴禾,眉眼喜庆,说,“洗洗手吃饭吧。”

饭桌上,吃着饸烙面,父亲呷一口酒,老花猫蹲在一边,喵喵讨吃的。窗外,几座柴禾垛,安静的卧在那,仿佛一匹骆驼,任岁月蹉跎,人间沧桑。风来雨去,柴禾垛,依旧坐在村庄一隅,掌管着一个家,一座村庄的烟火。

后来,住进城市。楼里有地热,温暖如春,远离柴禾和村庄,那一份烟火气息,只在每次回老家时,重温一遍。这双手,再就没怎么握过斧子与柴刀,曾经从村庄出走的灵魂,一直在城市和村庄的路上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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