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奇怪的问题：阳光有没有味道？
万物沐浴阳光生长，能为食物者颇多，入口有千般滋味，但谁也说不清，那是阳光的味道，还是食物本身的味道。让我想到这个问题的，不是窗外明媚的阳光，而是妻子手中的土豆片。
离开大山很多年后，我仍然惦记着洋芋片的味道，像刻在味蕾里的记忆，难以被时间冲淡。城里的人叫它土豆片，包装在真空袋子里，有麻辣味、黄瓜味、海苔味……有人在街头摆个小摊，就着炉火炸洋芋片，那些酥脆金黄的洋芋片放在盆里，撒上辣椒面簸匀，即刻香味四溢。闲暇时，厨房里也会飘着洋芋的香味，那是我们把新鲜的洋芋切成小片，放在沸油里炸。
这种再平常不过的食物，往往极易被人忽视。毕竟匆匆忙忙的人间，有了口福的人哪有闲心去追问一块洋芋片的来龙去脉。可我总觉得，城里的洋芋片缺少点什么。多年来，我一直尝试找到缺失的部分。我一边吃着母亲晒干后炸脆的洋芋片，一边品尝城里的土豆片，确实感到味道有细微的差别，可是说不清差别在哪里。妻子总说我矫情，她从未亲身体验过母亲晒洋芋片的苦累和喜悦，自然无法品味其中的滋味。
在老家，洋芋是大山的馈赠。每年挖了洋芋，母亲总会找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晒洋芋片。洋芋片要在一天内晒干，如果遇到下雨或半阴不晴的天，洋芋片就容易发黑，味道也会受影响。我在山村的那些年，晒洋芋片从未遇到阴雨天气，还以为母亲有通天的本事，能够掌控阳光。多年后才渐渐明白，庄稼人的眼睛就是最好的天气预报器。
晒洋芋片那天，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她把灶上的大铁锅装满水，抱来一堆柴，在灶洞里生着火。又将洋芋洗干净，用刮子去皮后，切成薄片放在水里泡着。天微亮后，水也烧开了。母亲把洋芋片倒入锅里，便打发父亲拿着刷把去屋顶清扫石板。老家住的是石板房，那一块块平整的石板仿佛是天生为晒洋芋片准备的。但山村风大，尘土飞扬，石板总有灰，要清扫好几遍，才能打理出一片干净的天地。
我们在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起来，被洋芋的香味勾到灶房。洋芋片已煮熟，母亲将它们捞起来放在筛子里沥干水分，而后，晒洋芋片就成了我们姐弟三人的活计。
大姐把筛子端到屋顶，我们把洋芋片拿出来，一片片铺在干净的石板上。有时，我们会偷偷塞一片在嘴里，淡淡的香味从嘴里流进心里。阳光极好，有鸟儿从低空飞过，仿佛在吟唱。有轻轻的风，炊烟在屋顶上盘旋一会，才慢慢飘远。洋芋的香味、柴火的味道，让山村的早晨多了一些期待，阳光照在每个人溢满笑容的脸上。
我离开山村后，母亲仍保持晒洋芋片的习惯，即使是在生病难以劳作的日子里，她也顶着病痛和父亲一起晒洋芋片。她每年都会专程来城里一趟，送洋芋片给我。我曾经责怪她，为了一点洋芋片费时又费力，实在没有必要。她每次总是笑着点点头。可来年秋天，洋芋片还是会被准时送到我手里。
透过母亲被岁月摧残的双手，我渐渐明白城里的土豆片缺少了什么。流水线的生产，注定是机械而没有情感的，而母亲的洋芋片，融入了阳光的味道、柴火的味道，最重要的是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