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巴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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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文/陈立明散文

坐在大灶底下塞火,一根根木柴架上去,是十分温暖的仪式。

岳母在灶上慢悠悠淘着大米,宛若淘洗着时光。从时光深处,过滤掉游离的浮尘,淘出一粒粒金光灿灿的金子。淘洗好大米,撅起盆往锅里呼啦一倒。水裹着米扑腾腾下锅,刺啦一声,泛起一圈小白泡,偎在锅沿一圈;细浪拍岸,荡起一圈圈涟漪。

柴是山柴,灶是土灶,斑驳但不颓废,简朴的样子看起来亲切。锅是铁锅,敦厚结实,是时光淘洗下来的老物件。一辈辈传承下来,不值钱却是很金贵的传家宝,泛着岁月的包浆,光泽温润如玉。

柴在大灶的胸腔里燃烧,赤链蛇一样吐着橘红色的芯子,摇曳伸缩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舔舐着深黑的锅底,发出噼里啪啦悦耳的炸裂声,像大山随性敲击锅底,演奏着悠长辽远的山歌。

水和米是亲密无间的发小,青梅竹马,心有灵犀。水拥抱着米,米依偎着水,溶溶曳曳,哼着悠扬的小情歌。椭圆的锅底在火的怀抱里,山一程,水一程,悄然孕育一朵朵米花的绽放。

火的奔放热情,一波一波温暖了水的心事,水禁不住怦然心动,沸腾起来。"咕嘟嘟,咕嘟嘟",大小不一的气泡,一如娃娃没有抓牢的氢气球,提溜着水气和雾气的尾巴,从水米的缝隙里挣脱,迅速游出来,飘飘摇摇冲出锅盖,钻出窗外,奔向山的怀抱。

岳母左手拎瓦罐,右手持铁勺,一勺一勺、不紧不慢舀出莹润的米汤,装进瓦罐里,像装进一勺一勺浓稠的时光。直到米汤洇着半生不熟的米粒了,才不紧不慢拉上木锅盖;再当啷一声,盖上瓦罐。米汤装在瓦罐里,我的疑惑也被装进瓦罐。

岳母撇米汤,如同一勺一勺撇走一个人的青春。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米汤撇走了,撇走了米的精气神,煮出的米饭还有营养吗?还香气扑鼻吗?我很是困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煮饭方式。

我老家在江淮之间,距离长江较远,临近淮河,煮米饭也是土灶、铁锅。平原丘陵相接,没有山,无处打柴,多以玉米秸、棉花秆、麦秸、稻草代山柴。淘洗好米,一次加足适量水,煮干水,盖着锅闷上十分钟、八分钟,饭就熟了。掀开木锅盖,清香扑鼻,如黄澄澄的稻浪,一浪赶过一浪,汹涌着扑过来。香喷喷、松散的米饭,粒粒莹润饱满,如新采的珍珠,让人垂涎。

小时候,大锅大灶大米饭,狼吞虎咽三两碗,心里还惦记着一口香喷喷的锅巴。饭饱后,常馋嘴猫一样嚷嚷:"娘,给块锅巴香香嘴呀!"母亲食指一伸,轻点着我的眉心:"瞧你这个小馋猫,三碗干饭还填不饱肚皮!再吃,就撑傻了!"话还未落音,母亲已经走向灶台。 母亲拿起锅铲,刮净粘在锅巴上的饭粒,留下紧紧贴着锅的锅巴。划一划灶下的余火,或者再添一两把软草,把锅巴炕一炕,锅巴慢慢变焦。锅巴在柴火的熏陶下变得焦脆,乌龟壳一样鼓起来,悄悄与锅分离。嘎吱嘎吱铲起锅巴,像个鼓着肚皮的小太阳,焦脆香酥,看得人直咽口水。一人掰一块捧在手上,轻轻一咬,立马崩下一块,牙齿轻砥,嘎嘣脆响;香味萦绕在唇齿间,像乡间奏起的交响曲。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我家乡煮饭一次成熟,简洁明了,想来可能是靠近北方的缘故,粗犷豪放些。而岳母家东依秋浦河、北临长江之滨,有着江南水乡的精致与细腻。

岳母喊着开饭了,端上白胖胖、颗粒丰润的米饭。香依然很香,浸淫着大铁锅的厚实气。但我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或许只是心因性的或缺,依旧惦记着那些被舀出去的乳白色的米汤,像是米的生命被无端裁剪掉最丰腴的一段年华。

吃完饭,妻问我吃不吃锅巴汤。我疑惑地问:"开水泡锅巴?"妻笑着摇头,径直领我去厨房。撩了撩灶膛里的余火,又塞了三两把软茅草,不一会厨房就飘起一团团焦香味儿,像轻薄的云雾飘绕在空气中。妻掀起敦厚的木锅盖,倒入盛在瓦罐里的米汤,拿铁锅铲掀起锅巴。清凌凌的米汤里,躺着一块块黄澄澄的锅巴。盖上木锅盖,再加几把火,不一会儿锅汤翻滚,焦香的味道游出厨房,躲进村庄,忽儿不见了踪迹。

"这就是锅巴汤!"说着,妻盛起一碗递给我。我喝了一口汤,又嚼了一块锅巴,汤白味浓,锅巴软嫩,焦香四溢。妻说:"电饭煲可煮不出这个味道!""是啊,电饭煲煮不出这个味道!"我不无感慨地说道。电饭煲,像一座美丽的城堡,接入泛着氯味儿的自来水,把米一粒粒豢养在里面,养得白白胖胖,却永远煮不出妈妈的味道。我喝了一碗锅巴汤,意犹未尽,又喝了一碗,仍意犹未尽。肚皮撑成了圆球,嘴巴依旧惦记着,恨不得把锅里的锅巴汤一口气喝个底朝天!

软滑香糯的焦香,从舌尖滑到舌根,滚入喉咙,铺到胃底。软糯的焦香,没用任何修辞,就那么自然而然白描出来,原汁原味,直抵心坎,却牢牢抓住胃不放。也只有土灶铁锅才能煮得出这种自然天成的味道,散发着米味原香。

胃是有记忆的,像装着候鸟的大脑,不管因着四季的更迭、气温的升降,迁徙奔走多远,总记得自己的故乡,从来不会迷失。一次的邂逅,一生的守候。那是十年前舌尖上的一次盛开,至今还盘旋、潜伏在舌头上,录入光盘一样镌刻在味蕾,时不时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迷蒙的通道,在味蕾上怒放。

回到老家,我也学着岳母煮饭。多加三分之二的水,煮开后盛出米汤,吃完米饭,添把火炕焦锅巴,米汤刺啦一声倒进去,再加三两把火,煮沸,翻腾,咕嘟咕嘟,冒着香香的气泡,从鼻香到胃的锅巴汤就出锅啦!娇宠着胃,这样的煮饭方式,改变了故乡祖祖辈辈一次加足水、一次煮成米饭的习惯,就为了吃上一口时常惦念的锅巴汤。

特别是在冷寒的冬日,一碗滚烫的锅巴汤,盛满整个冬天的温暖。煨着焦香四溢的锅巴汤,一直滚烫在心头,不管离开多久,也不管走出多远,浓稠的焦香味都一直温暖在心头。

自种自收的稻米,甘洌的井水,噼里啪啦的柴火,袅袅升腾的炊烟……一碗锅巴汤,再配一碟黄莹莹、亮晶晶的腌雪里蕻,家乡的一切美好都盛在一碗一碟里。吃完一碗,再来一碗,心满意足,管他旅途遥远、人生冷暖。

锅巴汤的魅力,只有胃知道。那份温暖的妥帖,是珍贵的一帧乡村画卷,铺陈在人生的来处,也铺陈在生命的归途。每次去池州秋浦河一带,几乎每餐我都会来一碗锅巴汤,热气腾腾,解馋。那股浓稠的焦香,像涓延不绝的秋浦河,流淌着质朴的诗意,眷顾滋养着我,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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