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湾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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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文/师郑娟随笔

那年冬月,我降生在中条山腹地一个小山村里,像一颗跌落在泥土的籽芽儿,在日月的更替中,健康茁壮成长。

打记事起,就跟着奶奶、围着泥锅台打下手;稍大一点儿,便能拿根棍子,跟着父亲撵牛尾巴了。山里日子简单,雨天屋里谝闲拉呱,天晴也要脚利索了下地。几户庄稼人的村庄,隐在那个叫做桑池的小盆地里,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山村面积很小,像一个被神仙圈点过的地方,历史上几乎没有洪涝灾害,四季分明。小小的我呢,该是和那坡上的铃铛花儿一样吧?那时候的天空湛蓝,阳光雨露好像是为我而来,我们是朋友,是玩伴。

有一天,父亲带我登上了山顶。那是桑池和垣曲交界的地方,一道南北河流的分水岭。俯瞰足下,群山层叠,云来雾绕,山风呼呼刮过耳边。眼前那条弯弯曲曲的盘山道,在绿色如海的林木里,像神仙拉出的大犁沟,时而沉下,时而漂浮,蜿蜿蜒蜒去了远方。

"爸,小路是去哪儿啦?"

"去了左家湾,下去是县城,很热闹的地方。"

"我能去吗?"

"能嘛,等你长大一些。"

……

终于有一天,我出发了。带着母亲卖牛的钱,带着我对山外的好奇,高高兴兴地出发了。临走,父母千万嘱咐,走路要贴着路边走,眼睛只看着前头。有人搭话,你就当个哑巴……奶奶更是再三叮咛:姑娘家出门,可别穿红戴绿,左家湾路上有劫路的哩!上回谁谁谁就被劫走了什么……我半信半疑,反正要下山的决心可以忽略一切。不过,悄悄把那张百元大钞藏进了鞋底。

下山的路上自是快活的,像一条出窝的鱼儿,滑向了广阔的水域。桑池的山,是我看不够的山,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我的手臂一样,跟着我的心情不停地舞蹈。

远远望去,山脚下的路口,一棵黑绿的核桃树下,卧着一座矮矮的房子,墙体上写着白色的小卖部字样。我知道,传说中的左家湾到了。有一些欢喜,也有一些紧张。这时,我才想起藏在脚底的一百块钱,可不敢被这儿的人劫走了呀!这一看,可好!十几里的山路走完了,钱在脚底也变了样儿,似烂非烂的拧巴相,仿佛容不下我再走一步!转念,心却坦然了:这样的钱,恐怕劫路的也不会要它了吧。

捏着一百块钱,走进小卖部,一对慈善的老夫妻朝着我笑,憨厚的面相,像山里人一样淳朴。男的问,去刘张(垣曲县)呀?我点点头。他又问,怎么也没个车坐上,这大热天的。那妇人便一旁耳语:这是谁屋的娃呀,我咋看不出来?男的就问:你爸是叫哪个,那个啥……他显然将我对不上号,我也就不理他了。

这是一座遮蔽在老核桃树下的三间小瓦房,树冠很大,几乎能抵几座房子。房子中间,摆着一排货架,上面一层陈列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洗衣粉啦,洗头膏啦,酱油醋那些。下面一层摆着有名的可口可乐、方便面,还有其他饮料。我看了一会儿,装作什么都相不中的样子,转身离开了屋子。妇人撵出来问我:娃呀,你啥时候回?一般下午有三轮车上山,要回你就早点到我这儿等着唵!她齐耳的短发,拢着一张关切的脸,或是着急,挤进了额前的皱纹里。她的声音,那么自然;她的目光,那么柔和。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那么清晰。

离开小卖店,下走大约三五百步,穿过一条羊肠小道,绕到一个崖头上,不等驻足,就有一阵哗哗的流水声灌入耳底。寻声望去,便可见一股白色的水瀑,保持着飞龙的姿态,跌入潭里;而后,摇身成河,又匆匆一路向北。

这里值得一说的,还有一个电磨房。当年桑池人出山,谁家若有个三轮车或者老解放车,那就像是全村里的一样,东家的米,西家的麦子,你都有义务拉下来。每次下山,车只要往磨房门前吱扭一停,老板便久违了似的,一边挽着袖子走出来,一边和司机打招呼:"又去刘张呀?"司机便含羞:门面差事多,没办法呀,这不又是哪家亲戚盖房呀嫁女呀!这边就应说:要不是这,你还能下得了山?俩人就哈哈笑上一场,一起把做着记号的粮食袋子,靠墙坨起来。完了相互拍打身上的灰尘,各自掏上一根烟,你来我去推让上几回。末了,你吸我的,我吸你的,俩人对个火,嘿嘿一笑就道别了。最后吩咐上一句:明天回哩唵!磨房这边便意会了他的意思,保准在他回来之前,谁家的米,谁家的面,几斤几两,多少麸子多少工钱,准确无误地给他报上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也渐渐步入中年,人世间的风雨路也即将过半,但无论走得再久再远,那些遥远的往事,总会不经意地想起来,特别是在回老家的时候,经过左家湾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段道路,都会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这里不是家乡,却和家乡紧紧接壤;这里没有童年,却将童年的记忆在此丰满延续。在历史前进的步伐中,我唯有小心地打捞着那一点点模糊的印象。当有一天,我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面对崭新又陌生的左家湾,只想轻轻问一句:嘿,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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