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錾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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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1文/罗松散文

季春之尾,云淡,风疾劲,却也扫不动正午阳光。水泥路面,蒸腾出雾浪,预示着就要立夏了。

我驻足。你们就堆挤在那儿,水泥路边。或垒叠,或轮立,或又斜靠,根本不顾及本该有的配套顺序、叠压关系,那样的漫不经心,把身上的錾痕,裸露在风中。

风霜相夹,岁岁春夏。曾经的年月,随着你们的转动,母亲把生活的欣慰和愁苦都往你们的孔眼里舀,让你们,磨碎生活。只要你们还在转动,挑山的脚步就不停迈进晨曦,织布机的吱呀声夜夜嵌进星空。

曾经,女大婚嫁,儿大分家,修起了崭新的青瓦房或是吊脚楼,新房竖立排架时,还是撒了上梁粑后,那双突着筋线粗糙黝黑的大手才握着锤、捏了錾,把石头敲錾成了你们,把故事,锤刻进一条条錾痕。

裸露在风中的錾痕,堆挤的石磨,来自于一个村落,还是山弯里座座老寨?或许,有太多早已停止了转磨年轮。当山外来人收购古旧,主人翻找之时,你们已经恢复了石头的寂寞,模糊了拉转、推动你们的牛和人,不再妄想重有人抚,不再奢望有人问。

片片乡村,座座寨落,千百年来,推包谷的叫"内子",推米浆豆浆的叫"磨",都由磨盘、磨心、磨担勾、座架组成,也就上下磨盘咬合面上的凿石磨齿深浅粗细有别而已。不知道何年何月起,内子和石磨的时光开始苍老,就像乡间的沟溪慢慢长瘦,寨落里的老瓦屋面逐渐变稀。

石磨堆挤在水泥路边,将要远行。车轮下的目的地,需要内子和石磨的地方,或许,设计师已经把你们标注在了图纸上;又或许,收藏爱好者已经比划过,腾出了地方好把你们摆放。是在城里正在建设的小区,嵌进墙壁?还是正在打造的景点,铺成路,或是堆成小品?

内子、石磨,是否还有祈祷的?期望磨盘对上磨心,重接磨担勾,再次转磨时光……你们是否在想,离开了乡村,就再没有根,丢掉了魂!

曾经,石砌或粗木的座架站在灶台边,杂木树做成的磨担勾吊在老屋的穿枋下,灶台里的柴火光穿透灶孔,照得经年累月被烟熏得黝黑的柱、穿、板欲滴油,也照了磨盘侧沿的錾痕转动出的记忆流淌。灶台上的大铁锅,铁锅里的点卤汤,点卤汤里的搅汤瓢……远行的石磨,是否会碰到?

那年的磨架边,有碓窝碓架吗?看着裸露在风中的錾痕,不由想起儿时娘哼唱的催眠曲:"幺幺乖乖睡,妈妈去舂碓。冲得半升糠,拿给幺幺煮面汤。面汤煮不熟,幺幺抱起锅儿哭!"石磨的儿歌不也有吗:"推磨、摇磨,推豆子、磨豆腐,幺幺要吃菜豆腐。打碗米来煮,煮又煮不熟,抱着罐罐哭!"

娘的儿歌再次哼响,怀里的孙子却问:"奶奶,舂碓是哪样?"奶奶讲不透当年时时艰辛相伴的愁肠,孙儿想不出祖辈过往里的风霜。

裸露在风中的錾痕,錾痕相伴的老物件,你们的远行,是要满足匆匆奔忙脚步稍有间隙时休闲猎奇的心,还是物尽其用真成为园林小景、特色装饰的良材。又或许,是要唤回岁月的记忆吗?让远去的童谣再唱响,儿时的脚步再清晰,模糊的乡愁又回荡。

把石头錾凿成磨的那双青筋盘突粗糙黝黑的手,每一锤砸下,汗滴是否相随?手和锤的主人,不会数着锤打的次数吧!磨眼周边,得下凹,石面得光滑,使用把刀稳、用力钧,扁錾剔地的技法。磨盘圆边外,得美观,但也不需妙笔生花,使尖錾凿出一炷香。磨齿管用,敲、修并举,錾錾有别。匠人知道,数得清的锤数,增添不了老父老母的汤药费,填饱不了待哺儿孙的嗷嗷嘴。

石头变成的了磨,磨还是石头吗?匠人大概不会去想它的命运,主人也不会在意它能否与老屋相始终吧。堆挤在路边,把錾痕裸露在风中,等待着远行,石磨或许就不再是磨了。

磨豆腐卖的乡民还记得吗,夜色笼罩的木屋灯影下,泡好的豆子舀入磨眼,汤汁流进浆桶,进锅煮浆点卤,再用纱布包了,压上重重的石板,让豆腐成型。然后呢!鸡鸣头道,起床穿衣,揭石板取豆腐装挑担。城镇的可以挑去早集,乡村的就得走村串寨了。扯开喉咙吆喝的呼吸,掩盖了豆腐卖不出去赔了老本的忧心。

回望走过的路,享受了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也直面过酷暑严寒急风暴雨。生活就是这样,在期望与失望里徘徊,在欣喜与愁伤中延续。

再瞧一眼风中裸露的錾痕,我又踏紧自行车的踏脚板,踏动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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